在新中国古典小说整理出版史上,20世纪80年代批准整理出版《金瓶梅》,无疑是其中特别令人瞩目的一节。1985、1986、1988三年里,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金瓶梅词话》(删节本)、齐鲁书社整理本《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删节本)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足本)接连获准出版,在学术研究界、出版界曾有着堪称“轰动”的影响。那个阶段,正处在改革开放不久,国家对古旧小说的出版管理尚严,人们聊起被习惯视为“禁书”的《金瓶梅》整理出版“开禁”,自然会联想到思想解放。
我1985年入职齐鲁书社,成为该社文学编辑室的编辑,亲历了两种《金瓶梅》和与之相关图书的出版过程。从协助老编辑看《金瓶梅》清样,到参与选题策划、任责编,乃至负责校点整理部分项目,得到了方方面面的编辑历练,留下了个人出版生涯的一段特殊记忆。
一、张竹坡批评《金瓶梅》
1986年4月,山东出版总社向国家出版局呈送了《关于出版张竹坡评点本〈第一奇书金瓶梅〉的请示报告》,报告说该书整理者王汝梅历经五年,“对《第一奇书金瓶梅》的删秽和校点工作已告结束”,出版条件已成熟,故再次上报,申请由齐鲁书社出版。
1986年5月,国家出版局下达《出版张竹坡评本〈第一奇书金瓶梅〉的批复》([86]出版字456号),“批复”称:
《金瓶梅》版本繁多,张竹坡评本《第一奇书金瓶梅》在体裁、回目、文字上自成特色,具有一定的学术参考价值。经研究,同意齐鲁书社出版王汝梅的整理删节本。印数不要超过一万部,由齐鲁书社内部定向对口发行。
这是继上一年国家刚批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金瓶梅词话》后,紧接着批准的第二种《金瓶梅》整理本出版。其校点是以清康熙刊本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为底本,参校多种“张评本”版本及《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完成的。整理者王汝梅先生时为吉林大学教师。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是清代影响最大的《金瓶梅》版本。在《金瓶梅》版本流传过程中,“张竹坡批评本” (以下称“张评本”)与“词话本”分属两个版本系统,快速同意另一种不同系统《金瓶梅》版本的整理出版,人们看到的是国家顺应学术研究需求和呼声的开明态度。
印象里我知道齐鲁书社将要出版“张评本”《金瓶梅》的消息,还是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研时。记不清是1983年还是1984年,中文系黑板报上发了一则简讯,称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版校点本《金瓶梅词话》、山东齐鲁书社将出版校点本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处在1980年代初那个书荒时期,一部不乏自然主义的性行为描写而被目为“淫秽”受到“禁毁”的著名古典小说将要出版,虽然只是简讯,分量却很重,让人过目不忘。这条信息于我的另一层意义,是让我知道了家乡还有这么一家出版社,从此增加了一份对这家出版社的关注,以致对它的认可,竟成了自己毕业分配时的职业选择。
一条尚不确定的消息能早早出现在大学的黑板报上,可以想见当年学术界对这种消息终会实现的信心。消息的来源已无考,但后来我知道,齐鲁书社早在1982年就向国家出版局报告过要整理出版《金瓶梅》的意向,因为《金瓶梅》是古代名著,书中含大量山东方言,写的是山东的事儿,作者“兰陵笑笑生”有着明显山东地域指向,实属典型的山东地方古籍。齐鲁书社1979年成立,作为山东的专业古籍出版社,围绕地域古代小说的整理,此前出版了二十四卷本《聊斋志异》和《醒世姻缘传》,均获得极好的市场反馈。再策划古小说选题,将《金瓶梅》纳入出版思路,放在那个年代,想法虽然有点大胆,但不意外。1982年的报告未获允准,消息却是真实的,不是什么秘密。且从后来的二次申报获批,知道最初的申报虽然未成,希望之门却没有堵死。
当然,如果说消息是源自1980年曾在华东师大参加“中国文学批评史”培训班、对张竹坡和《金瓶梅》的研究即始于此的王汝梅先生,或者是1983年到华东师大中文系参加过第一次全国词学讨论会的齐鲁书社文学编辑室主任,也是“张评本”《金瓶梅》责任编辑的任笃行先生,也都在情理之中。
1986年,齐鲁书社作为一家新兴的地方古籍出版社,能在国家队人民文学出版社之后,成为被批准出版《金瓶梅》的第二家出版社,不免惹人艳羡。记得当年总有人喜欢问个为什么。梳理个中原因,肯定是多种因素交织的结果。我以为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这家单位建社几年来,用出色的出版业绩所树立的学术品牌和赢得的学界口碑起到了关键作用。1984年齐鲁书社建社5周年社庆,一大批顶流学者云集济南,所谓“文兴齐鲁,功在学林”,是与会学者对齐鲁书社的一致褒扬。良好的声誉,也促成了1986年齐鲁书社承办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全国古籍出版工作座谈会,这次会议后来被推论为延续至今的古籍出版社社长年会的首届。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获准出版“张评本”《金瓶梅》,显然不是偶然的。出版社几年来的快速成长、成熟,形象立住了,方能被信任。
从1986年5月拿到批文,到1987年1月“张评本”《金瓶梅》见书,仅半年多时间。在铅字排版年代,一部百万多字、精装两册、彩色插页,需往返多次看样、推版、改版的古籍图书,能有这样的高效率,必须承认这是借助了计划经济时代本系统合力的优势。当时山东虽然已成立了多家专业出版社,但还是实行出版总社编、印、发、供统一管理。是山东出版总社的统一协调,特事特办,各相关单位一路绿灯,才促成了本书的顺利出版。当然,全书52个印张加17个彩插,又是限量出版、内部发行的特殊图书,初版定价只有25元,显现的也正是计划经济不甚讲究供求关系的特征。
“张评本”《金瓶梅》的出版,不出意料影响火爆。记得那时与友人见面、通信,几乎言必称《金瓶梅》。由于按批文要求,初版限量印制一万部,与市场需求太过悬殊,即便当年又获准加印一万部,仍做不到购者有其书。书是在山东出版总社大院门对面一路之隔的山东新华印刷厂印制的,于是乎就有了系统内不少人知道的一个小秘密,在出版社买不到书,到工厂找人却能搞得到。不过那只是私下里的小动作。当时人敦厚、本分,不大敢干破规矩的事,不随便擅自加印,让“张评本”《金瓶梅》卖方市场的好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后来大量盗版书的出现,才完全打破了这种供求关系。
1990年代中期,随着整个古典小说图书市场的式微,齐鲁书社版“张评本”《金瓶梅》与《明代四大奇书》一并停止了重印。岂料这一搁置竟近20年。直到2013年,新闻出版总署批准了齐鲁书社提出重版《明代四大奇书》、需重印“张评本”《金瓶梅》的申请,更换了开本、插图,重新加以修订的“张评本”《金瓶梅》,才于2014年12月以新的面孔再次面世。只是时过境迁,新版书的登场,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新鲜,昔日的风光泯然矣!
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在“张评本”《金瓶梅》出版后,1988年6月,新闻出版署又批复同意了齐鲁书社出版《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申请([88]新出图字第597号)。在有多家出版单位有此出版意愿并提出申请的前提下,唯独批复同意一家地方古籍出版社连续出版两种《金瓶梅》版本,齐鲁书社何其有幸!
著名“金学”家王汝梅先生说:“《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据现存词话本改写加评语而成,又是张竹坡据以评点的底本。处于《金瓶梅》版本流变的中间环节,承上启下,至关重要。”(《金瓶梅版本史》)齐鲁书社获准整理出版这个版本,除了其独有的版本价值,还有一个让世人特别关注之处,就是这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崇祯本”),是第一次不加任何删节的校点整理足本《金瓶梅》。新闻出版署批文中说:
《金瓶梅》一书已出版了万历词话本和康熙张评本两种删节本,因此,再行整理出版崇祯本,就不能停留于只为读者提供一个较为通顺可读的本子,而应更多地从有利于研究工作的实际需要加以认真考虑。应尽量搜集崇祯本的国内外公私藏本,经比勘研究,选择其中最好的刻本为底本,与其它刻本进行互校、参校,务求完善。……不仅为研究工作者提供了方便,更是弥足珍贵的研究资料。
按以上要求,该书的整理,以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底本,并据当时可知有价值的各版本做了全面校勘。为尽可能保留底本原貌,采用繁体竖排,并于各卷后附有“校勘记”,是一部内容最全、学术性很强的整理本。整理者仍以王汝梅先生为主。初版印数8000套,于1989年6月出版。随着这部整理本“崇祯本”的面世,被学术界一般认为的《金瓶梅》最具研究价值的三个版本:明代万历词话本、崇祯本和清康熙张竹坡批评本的校点整理本出齐。
据笔者所知,在1980年代,关于《金瓶梅 》的整理本,国家只批准了这三种出版(1988年6月,新闻出版署[88]新出图字第610号文曾批复同意浙江古籍出版社将《金瓶梅》纳入《李渔全集》出版,但要求“于1990年以后,将《金瓶梅》崇祯本纳入《李渔全集》,出版少量删节本”。故这里不把浙古本算在1980年代本中)。短时间里三种整理本《金瓶梅》的问世,成为那个时期古典小说出版的一大热点。齐鲁书社在其间“三分天下有其二”,尤显突出且不易。
“崇祯本”作为第一种整理本足本《金瓶梅》的面世,其影响绝不亚于此前的“词话本”和“张竹坡批评本”。考虑到“足本”的特殊性,书是放在当时位于莱芜山坳里、属于国家小三线厂的山东人民印刷厂印制的。厂区远离城镇、独立封闭,保证了图书印制的严密管理,不出差池。那种阵仗,对于所有的经历者都是第一次。
该书的发行对象也被严格限制,从现存文档中看到的齐鲁书社“遵照上级对该书‘严格控制,内部定向发行,主要对象为较高层次的教学、研究工作者’的要求”,制定的《关于校勘足本〈金瓶梅〉发行办法的通知》,可知该书的发行对象为,1.大学文科教授、社会科学研究机关研究员以及文联、作协等有关专业机构的相应人员;2.大学及研究机关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副研究员、副教授;3.《金瓶梅》学会会员;4.省级以上图书馆;5.有关领导部门(宣传部、文化部、新闻出版署)的部级、省级以上领导干部。在当年高级职称学者数量有限的年代,这个发行范围是很小的。但即便如此,加之此书又是罕见的自主定价——175元一套实属高昂,足以让一些有资格购书者望而却步,实际上却还是一书难求。笔者当年只是一介普通编辑,自是难以满足友人购书之需,个中尴尬,至今难忘。
“崇祯本”整理本为一套精装两册,铜板纸印制,即便放在今天,书的装帧设计和印制质量仍不失其高端精美。因系唯一的排印本足本且限量出版,内地又只印制了这一版(后来曾向香港三联书店版权输出),三十几年过去,好品相的一套书,早已是图书收藏者眼中的珍品。
三、《金瓶梅续书三种》和《明代四大奇书》
那个时期,围绕《金瓶梅》的整理和研究,齐鲁书社策划出版了一众出版物,其中《金瓶梅续书三种》和《明代四大奇书》是最有影响的两种。
《金瓶梅续书三种》,1987年经新闻出版署批准整理出版,1988年见书。1988年新闻出版署下发《关于整理出版〈金瓶梅〉及其研究资料的通知》([88]新出图字602号),其第四条为“关于《金瓶梅》续书及资料”:
《金瓶梅》续书中有价值的不多。山东齐鲁书社经认真筛选,提出其中三部:《续金瓶梅》《金屋梦》《隔帘花影》,1987年经我署批准,出版少量删节本,内部发行。以上三书,不再批准其它出版社重复出版。
“续书三种”是对《金瓶梅》续书的首次集中出版,精装上下两册。书名系冯其庸先生题签,“前言”是黄霖先生撰写。初版4万部,也是仅印了一版,此后市场上出现过《续金瓶梅》单品种书,但三种合出,这是唯一一版。
笔者以为,《金瓶梅续书三种》出版的学术贡献和最大意义,在于其对文学研究的资料价值。此以书中《隔帘花影》为例。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金瓶梅》续书之一的《隔帘花影》,说“书末不完,盖将续作,然未出”。笔者责编的图书,就遇到过有研究者在书稿中持相同观点,认为《隔帘花影》书“未成”,虽已向其指出,仍坚持不改的事。可见《金瓶梅续书三种》的出版,将三种续书全貌展示,事实上也起到了某种纠偏作用。
《明代四大奇书》,是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四种文学名著的组合出版。由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延伸到《明代四大奇书》的选题创意,是齐鲁书社建社以来最成功的选题策划之一。“四大奇书”的概念,古人原有不同认识,然自清初以降,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为“四大奇书”,基本已是论者共识。现在提“四大奇书”,已经是一个平常认知,但在当年能借“张评本”《金瓶梅》的“第一奇书”一说,提出编辑一套“四大奇书”的想法,却是具有一定学养的灵光一现。这里面,获准出版“张评本”《金瓶梅》是前提。有了这个前提,才有了生出“四大奇书”选题策划的基础。
与“张评本”《金瓶梅》配套,“四大奇书”其他三种选的同是著名的批评本,分别为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李卓吾批评《西游记》。三种书的组织校点工作历时两年有余,直到排版看样完成,始向新闻出版署提出重印“张评本”《金瓶梅》,将之与另三部名著配套出版发行的申请。1990年得到新闻出版署批准。
1991年《明代四大奇书》面世。全书精装八册,彩色插图,每种均请学术名家撰写“前言”,封面由启功先生题签,全套锦缎盒装,尽显高端大气。该书当年即在广州第四届全国书市上大放异彩,广受关注;次年又在成都的第五届全国书市上获评最受读者欢迎的十种图书。在全国风潮渐起的古代小说整理出版板块里,一时风头无两。
《明代四大奇书》的策划,打破了齐鲁书社古典小说整理出版一直不成系列、以单打一为主的瓶颈,带动了本社古代小说类选题拓展的一发不可收。此后,成系列出版的古代小说,既有同等开本和装帧效果的《清代四大小说》《全本三言二拍》,也定价低廉、主打大众普及之路,用小5号字排版的所谓“小字本”“中国古典小说普及丛书”。高、低两端市场反馈均佳,尤以“小字本”表现出奇地好。这些古代小说以其规模效应,数年里都是齐鲁书社图书发行的基本盘,是稳住那一时段出版社经济效益的主要支柱。
在20世纪还强调出版社专业分工的时代,齐鲁书社是较早把古代小说选题板块文章作足、创获颇丰的专业古籍出版社。这中间,“张评本”《金瓶梅》的获准出版,属实有着启动开创之功。进入19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推进,古代小说市场快速饱和,盛衰似乎就在转瞬间,让齐鲁书社人一时极度不适应。至此,齐鲁书社集中发掘出版古代小说的那一页,已基本翻篇。但齐鲁书社版《金瓶梅》和《明代四大奇书》的话题,似乎没有老去。盖因它们古代名著的不灭光环和当年那道独有的出版风景,已经深深印在了那一代人的记忆里,至今依然会被时常谈起。(作者为齐鲁书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