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隐居遁世著述丰
元祐八年(1093)九月,随着高太皇太后的去世,18岁的哲宗亲政,一大批新党人物如章惇、吕惠卿、杨畏等新党人物返朝重用,苏辙兄弟人到晚年的政治生命,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得一塌糊涂。
作为制科奇才,苏辙兄弟并不是不知道政治的凶险,并不是不懂得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中庸之道,但“修齐治平”的儒者思想,已经根植于骨髓,他们直言极谏的初心,就是匡扶国家社稷。
即使面对哲宗亲政后的不同政治风向,苏辙依然多次上表奏章,先是批评哲宗刚亲政就先重用身边内臣,同时还把哲宗推进的政策与高太皇太后时进行类比,希望能用这些建议引导哲宗的政治态度变化。这无疑引起了哲宗的极大反感,逮住其一个上疏中拿汉昭帝与自己类比的用典,一道诏书就将其贬了。苏辙“奋厉有当世志”的理想,终成镜花水月。
汝州、袁州、筠州,“岁更三黜”,拉开了苏辙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涯。政治上共进退的兄长苏轼,自然也不能幸免,惠州、儋州,成为他生命最后的谪居之地。
汝州是苏辙一生中唯一真正当过知州的地方,也是苏轼从被贬地黄州起用前任职但没去的地方。尽管只有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两个月左右,袁州和筠州更多是越贬越远的信号。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苏辙为汝州做的可圈可点的事至少有三件值得说道说道:一是出资修葺龙兴寺吴道子的壁画;二是补刻杨亿(宋真宗朝最有名的文人)诗碑,扩建“思贤亭”;三是因为干旱去祈雨,据说非常成功。不仅如此,还以此为题材,写了两篇出色的散文《汝州龙兴寺修吴画殿记》《汝州杨文公诗石记》,倒是主政者没有想到的。对弟弟在被贬之途还保护文物、传承文化的善举,苏轼举双手赞成,作诗云:“他年吊古知有人,姓名聊记东坡弟。”
之后,在哲宗亲政时期,苏辙先后还被贬到雷州、循州,从绍圣元年(1094)三月到元符三年(1100)二月,近6年的时间,都在贬谪迁徙之中。随着哲宗崩逝,徽宗继位,一样反对变法的向太后一起听政,为了搞新旧两党的平衡,对朝中官员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一大批元祐旧臣得以恢复官职。元符三年(1100)二月,苏辙被命量移永州;四月,被命移居岳州;十一月,被复官太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外州军任便居住。同年,苏轼量移廉州、永州,后得旨任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回望苏辙的一生,恰恰是8年两贬筠州作“高安客”的岁月和晚年隐居颍昌12年的时光,成为他学术、文学成就的两大高峰期,或者说,苏辙能跻身“唐宋八大家”,抽离了这两段时间的文学成就,就显得有点难如人意了。
苏辙晚年最后隐居在颍川,并且让子孙后代在这里生息繁衍,在某种意义上,冥冥中有种实现父亲生前夙愿的天意。
从《苏氏族谱》中我们了解到,苏轼一家的根在赵郡(今河北赵县),后迁至河北栾城(今河北石家庄),因此,三苏都爱自称“赵郡苏氏”,苏辙更是将自己的文集定为《栾城集》《栾城后集》《栾城应诏集》等。先祖中,武则天时出了个显赫的人物苏味道,官至宰相,后贬为眉州刺史,由此苏家在眉州扎根,至苏洵这一代,已经有三百多年家史了。
但苏洵一直有迁居祖籍中原大地的雄心,对于陆游口中赞美为“郁然千载诗书城”的眉州,长期在外游学见多闻广的苏洵则认为,蜀地虽然富足,但地理方位上的闭塞使盆地意识严重,怕子孙长大后见闻狭隘,而中原大地嵩山之下风土、人物俱佳,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这一念头不只是一丁点冥想的火花,在嘉祐元年(1056),苏辙兄弟赴京考试时——当然没有预料到两兄弟第二年能进士登科,苏洵都还有这种打算,且看其《嘉祐集笺注》所言:“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后世鄙且愚。经行天下爱嵩岳,遂欲买地居妻孥。”
汝州位于嵩山之南,抬眼北望就是嵩山。被贬到汝州时,苏辙对宦海的凶险和命运捕手的步步紧逼已经有所察觉,一方面为了圆父亲带自己和兄长赴京前许下的嵩山之梦,另一方面为了今后的生存安居做长久计,早在元祐年间在朝廷为官时,就在颍川置有田产,用于将来建房置业。苏辙《颍滨遗老传》就明确透露了这点:“有田在颍川,乃即居焉。”这不经意间的举措,让苏氏后裔兜兜转转三百多年后,又回到中原大地开枝散叶。
苏辙没有兄长苏轼那么爱建房筑屋,但人生晚年,为了儿孙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居所,为了让兄长苏轼的儿孙能从常州迁来一起居住相互有个照应,在建筑爱巢上,所做的努力也是蛮拼的,不但分两次买下了大户人家卞氏的旧宅,甚至面对南邻、东邻要卖的“二手房”,毫不犹豫地开启了“买买买”模式。然后就是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卖藏书,卖字画,拆旧屋,建新房,种百花,砌池塘,栽松竹,修长廊……历时三年,终于修建了百余间屋室,供兄弟两人的子孙辈百口之家居住生活,“百口共一灶,终年事烹煎”。
新居落成,苏辙也像兄长在黄州给筑室起了“东坡雪堂”,在惠州给新居起名“白鹤居”,将书房取名为“思无邪斋”,将主卧室取名为“德有邻堂”一样,也给偌大的新居起了一系列雅致的名字:东斋、东厢、东园、南斋、南屋、南堂、南园、西轩、西厢、北堂、待月轩、藏书室……新宅位于颍昌城西西湖之滨,自谓遗老斋,苏辙就自号“颍滨遗老”了。
这所耗费了苏辙毕生心血的旧寓,据考证位于今天建安区椹涧乡的长店村。历九百多年的世事变迁,现址除了住着三户农家,竖有一尊有点模糊的“子由旧寓”的石碑以外,已无任何遗址遗迹。
经许昌苏桥镇北村村民、苏辙二十七世孙苏青龙考证,而绘制的苏辙旧居平面图。 供图 苏青龙
这里有必要厘清一下汝州、颍昌和颍川之间的关系。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国家开始,颍川郡就存在,斯时的颍川郡不仅包括今天的许昌市,还包括现在郑州、漯河、开封、平顶山等市的一部分,面积相当大,是京师之外十分繁华的地方。到宋朝时,颍川亦是开封、洛阳之外人口最多的大郡,苏轼北归时,之所以最后不敢到颍川与弟弟苏辙居住在一起颐养天年,就是颍川离京城太近,容易招惹是非。苏辙元祐期间在朝廷当大官时在颍川置地,和他晚年隐居颍昌,实际上说的是同一件事,住所指向是同一个地方,即颍川包含颍昌,而汝州(现为平顶山市下辖县级市)是与颍昌并列相近的州而已。
相对于兄长苏轼在诗词歌赋上横溢的才华和过人的天资禀赋,苏辙更长于散文创作、历史政论和学术研究,在归隐颍昌之前,已著有《诗传》二十卷、《春秋集传》十二卷、《老子解》二卷、《古史》六十卷、《栾城集》五十卷、《龙川略志》十卷、《龙川别志》四卷。
在长达12年的隐居岁月,闭门谢客、发奋读书的苏辙,完成《栾城后集》二十四卷、《栾城应诏集》十二卷、《栾城第三集》、《历代论》五卷,并对自己过去的文章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整理,长达一万多字的自传《颍滨遗老传》,成为后世研究苏辙的重要文献,《论语拾遗》是苏辙给包括兄长后世在内的9个孙子的讲课稿,《古今家诫叙》是苏辙关于家风家训的殷殷期盼。尤其是《诗传》《春秋集传》《老子解》《古史》,这四部学术著作,是他一生用力所在,在闲居颍昌期间,又做过精心修改。这方面的学术能力与成果,又是兄长苏轼所不能及的。写作之余,苏辙在书法上也不断精进,他隐居期间留传于世的墨迹《雪甚帖》《雪诗帖》《晴寒帖》,书法造诣极高。
12年远离政治纷争,苏辙不仅收获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幸福晚年,还结出了学术上的丰硕成果,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呢?
许昌:苏辙后裔薪火传
尽管苏辙生命中最后的12年时光是在颍昌(今河南许昌)度过,他的子孙也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但在许昌寻找苏辙的历史足迹,却颇费周折:在由“三苏”出生地、我的老家眉山发起的传承“三苏”文化的18座联动城市中,没有许昌加盟;我向几位研究“三苏”的学者、作家打听,均称没有找到苏辙在许昌的蛛丝马迹;许昌政府部门或民间团体也没有专门研究苏辙的机构。作为三国时期曹魏政权的根据地,许昌主打的文化牌是“三国文化”:曹魏不夜城、曹魏古城、曹丞相府。
与政府部门对苏辙文化的挖掘传承失语相反,在许昌,活跃着一群自觉维护和传承苏辙学术和思想的后裔,他们也许没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也许就是普通的农民,却对薪火相传“三苏”文化,有着惊人的自觉。苏桥镇北村农民、苏辙二十七世孙苏青龙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资料显示,1980出生的苏青龙自幼随家父参与家族事务,研究中原地方文化与谱牒文化,1999年参与主修了河南省许昌苏氏家乘,自2012年以来,先后创编了驻马店市泌阳县苏氏宗谱、荥阳市苏氏族谱、管城区苏氏宗谱、中国眉阳苏氏族谱等。因为长期浸淫于传统文化,他还很风雅地给自己取了字和号:字保东,号图谱堂主。
通过网络辗转联系上的苏青龙,对于我们在许昌的田野考察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尽管人在拉萨,却委派了族内的同宗后裔苏书超一行帮忙接待。据苏青龙考证,苏辙在许昌的后裔主要聚居在位于许昌市建安区北部的苏桥镇。
巧合的是,我们入住的酒店与目的地仅距三四公里,打车一刻钟就到了。苏辙晚年居住于颍昌,其侄苏过(苏轼季子)在此寓居耕读,著有《斜川集》,村名后来叫斜川里。苏辙的九世孙苏英于元末在村西南石梁河处修建三孔石桥一座,村以桥名,故名苏家桥村。苏英的七世孙苏继欧后来再次对桥进行修葺,清朝、民国时期,后世又进行了多次重修。
现在的苏桥镇有三个村,即苏桥北村、苏桥西村和苏桥南村,95%以上的村民都姓苏,都是苏辙的后裔,三个村子共有六千多人。据族谱统计表明,苏辙后裔主要分布在河南的许昌、周口、平顶山三个市,人口近十万之众。其中辈分最低者三十七世,辈分最高者二十六世,四十出头的苏青龙为苏辙二十七世孙,算辈分很高的了。
本文作者(左一)在苏桥镇二中退休老校长苏根庆家中,采访苏辙后裔相关情况。 供图 夏钦
初秋的午后,顶着烈日行走在干净整洁、行道树枝繁叶茂的苏桥北村,恍若走在城市的街巷,“苏辙路”“苏继欧路”醒目地映入眼帘,在一个村还能看见路标,且路标用的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名字,这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观。《惠崇春江晚景》《满江红》……放眼望去,马路两边是整齐划一、高低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家家户户的外墙上,都用红框黑字,在白底的墙面书写着“三苏”的诗词,画着“三苏”的像,诗词末尾的空白处,还像学生时代办黑板报一样,画上花草树木做点缀。
用“三苏”诗词文化墙来传承“三苏”文化的创意,就是苏辙后裔、现年81岁的苏桥镇二中退休老校长苏根庆的主意。说起这个创意与社区干部碰撞后结出的果实,苏根庆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先是要找适合在外墙展示,朗朗上口,又简单易懂易记的诗,然后是在一百多面墙上书写绘画,专业队伍都干了三个多月。我们这个项目,最后还获得了河南省新农村建设的一等奖呢。”
我们此行的第一站,是到苏根庆家座谈。坐在我面前的三位老者是81岁的老校长苏根庆、76岁的苏水生和63岁的苏书超,他们都是苏辙的后裔,对外地偶尔来村上寻访苏辙遗址遗迹,打探其后裔的事务,都是在苏青龙的带领下,由他们一起来接待。相互敬过烟,一阵简单的寒暄与客气之后,话匣子就在烟雾缭绕中打开了,来自眉山“三苏”故里的中年人,以虔诚而敬重的心态,认真聆听着苏辙的后裔,讲那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其间,苏根庆从房间内拿出厚厚一叠族谱,有的封面是简陋的黑白色,有的封面是时尚的彩色,一边翻给我看,一边讲修谱背后的故事。
苏氏族谱之一 供图 夏钦
在苏根庆家一个多小时的座谈后,我们又坐着苏书超的老年车,赶去村民苏水坤家,看一块神奇的太湖石。相传,这块神奇的石头就是当年苏辙买卞氏的旧宅修葺时发现的,后来一代代留传了下来,成为许昌一带苏辙后人来寻根问祖、凭吊先祖时的信物。不巧的是,苏水坤家的大门紧闭,我们只能隔着围墙上的铁栅栏,远远一睹。这块嶙峋瑰奇的太湖石高约2.5米,三条腿插在中间的圆形石槽里。据苏根庆讲,“这块石头可是我们的镇村之宝,周边县甚至湖北等地的苏氏后人,来北村寻根时,都会来参观苏家太湖石。”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苏家后人都会在这里,凭吊远祖苏英,思念更远的先祖苏辙。”站在苏英墓园,苏根庆、苏水生和苏书超一行人如是告诉我。苏英墓园建在村子马路边,入口处用一块大铁栅栏门锁着,上书“始祖苏英墓园”,两边竖了一副挽联:“七尺躯擔名节忠义,一片心质天地鬼神”。进入墓园小径,肃穆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挺拔青翠的竹笼之间,立着一块高高的祭碑,上面详细交代了苏氏一族的由来,以及苏辙与苏英的生平事迹。草木葳蕤的乔木与灌木丛中,一个敦实的高台之上,立着苏英的墓冢。
苏氏宗祠于2021年重修,并勒石为记。之所以重修,是据考证,苏继欧曾于1620年,在苏桥修造苏氏宗祠,历几百年风雨,早已破漏不堪。宗祠常年请人专门看守,祠内的墙壁上,以壁画、图表、文字等形式,呈现许昌苏氏世系图、苏辙画像、苏英定居苏桥简记、苏继欧生平及苏氏家规家训等,简洁而不失庄重。虽然我们无从知晓这长达224字的家规家训始于何年出自何人之手,但其中诸如“遵纪守法、讷言敏行、忠贞爱国、信义和平”之类的话,依然具有现实意义。
我的眼睛聚焦在桥头一个黑色的“苏家桥修复碑”上,如果不是有这段详尽的考证文字作凭,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座建筑风格古朴的三孔石桥,居然有着几百年的沧桑历史,居然还与苏桥北村苏氏的先祖苏英、苏继欧有关。据考证,当年苏英定居此地时,村旁的石梁河水阔流急,尤其是夏秋雨水丰沛,给两岸的村民出行带来很大的不便,苏英为方便乡人过往,出资在此处铺下石板,取名“浸水桥”。再后来,进士及第的苏英后人苏继欧,在原址修建了更加坚固的三孔石拱桥。村民为表彰苏继欧的善举,颂称此桥为苏家桥,“苏桥村”“苏桥镇”由此得名。
时光无言,往事越千年。望着桥下长满浮萍的一潭死水,很难想象,这里之前曾经河水清澈见底,更难想象,一座桥还承载着一个家族接力以赴的善举与温情。
人名路标、诗词外墙、宗族祠堂、家规家训、先祖墓园、老桥碑记……倘若苏辙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欣慰了。
苏辙后裔相继修建完善,润被苏桥北村居民的苏家桥,已经有好几百年历史了。 摄影 夏钦
郏县:“夜雨对床”来生缘
从许昌长葛高铁站到平顶山市郏县站,仅18分钟的车程距离。从郏县高铁站到入住的宾馆,坐出租车,司机是一名姓苏的年轻女子,十分健谈,到宾馆的路仅十余分钟,就在一路的唠唠叨叨中愉快度过。她说,现在到郏县的人主要有三种:一种是像你们这样不远千里万里来虔诚拜谒“三苏”的;另一种是天南地北来品尝郏县的网红特色小吃饸饹面的;第三种是全国各地经营五金产品的商人,据说郏县的铁炒锅占了全国60%的产量。
“夜雨对床”,是苏辙与兄长苏轼的心灵之约。
“夜雨对床”的约定,始于苏辙兄弟在怀远驿备战制科考试时。一天晚上,兄弟二人正在挑灯夜战,读到唐朝诗人韦应物的“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时,一阵凉风吹来,小时候得过肺病、身体孱弱的苏辙不由一阵剧烈地咳嗽。兄长苏轼提醒弟弟加衣的同时,不由感慨,以后步入仕途实现了政治理想后,不要贪恋高位,要及时退隐林泉,晚年生活要像闲云野鹤一般的云淡风轻。
也是在兄弟俩的第一次分离中,苏轼第一次在诗句中提到了两兄弟毕生的追求和向往——“夜雨对床”: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从嘉祐六年(1061)兄弟俩初次分手,到建中靖国元年(1101)东坡去世,其间长达40年的岁月中,“夜雨对床”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苏轼、苏辙的心中,成为他们在人生沉浮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心灵之约,甚至变成了向往的目标和终生不渝的追求。有人做过大数据统计,苏辙兄弟一生有过13次大的分离,在诗词唱和中,共提到过16次“夜雨对床”。
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在颍昌府城西大庄店(今许昌建安区椹涧乡西长店村)居住的苏辙,得知其兄病故的消息。“兄轼已没,遗言葬汝”,苏辙即派次子苏适携《遣适归祭东茔文》回蜀,在苏洵墓前祭告——其父生前已在祖茔为轼、辙选定了墓地。又派三子苏远,携其《祭亡兄端明文》去常州祭奠亡兄,协助料理丧事。
崇宁元年(1102)初,苏迈、苏迨、苏过护送苏轼的灵柩从常州舣舟亭上船,经运河的润州(今江苏镇江
)、扬州、楚州(今江苏淮安),过淮水(楚州至泗州段),入汴水,沿泗州(今安徽泗县)、宿州、南京(今河南商丘),入惠民河(汴梁至颍昌段)出颍昌,走旱路,沿许洛古道,移往郏县墓地安葬。
苏迈兄弟三人护其父苏轼的灵柩途经京城汴梁时,遵其遗嘱,苏迈赴京城汴梁,迁其继母王闰之坟,赴郏县与其父苏轼同穴安葬。四月二十三日,王闰之灵柩到达颍昌,苏辙率家人路祭,并作《再祭亡嫂王氏文》。五月初一,苏轼灵枢由迨、过护送到颍昌,苏辙率家人致祭,作《再祭亡兄端明文》。闰六月二十日,苏轼与王闰之灵柩在弟弟苏辙的主持下,葬于郏县墓地。
苏轼去世11年后(公元1112年,徽宗政和二年),自号“颍滨遗老”的苏辙卒于颍昌,与苏轼葬于一处,伴兄长眠,称“二苏坟”。“二苏”之父苏洵此前已葬于四川眉州故里。238年后,元朝至正十年(1350)冬,郏县县尹杨允到二苏坟拜谒,感“两公之学实出其父老泉先生教也”,遂置苏洵衣冠冢于两公墓地之间。
自此,“二苏坟”始为“三苏坟”。
自此,这里成为颍川苏氏的家族墓园。
郏县小峨眉山下的三苏园 视觉中国 图
三苏园位于郏县(郏县原属许昌市,1984行政区划调整后,划归平顶山市)城西23公里小峨眉山下,占地680亩,主要由三苏纪念馆、广庆寺、东坡碑林、东坡艺苑、东坡湖、三苏坟、三苏祠、苏氏先贤祠、苏轼中年布衣塑像等多个部分组成。
陵园大门两侧,是一副巧妙嵌进苏轼诗文名篇,突出了父子三人文学成就和地位的长联:“不须把酒问青天,魂归中顶山,父子三人同醉月;何必挥毫游赤壁,笔蘸汝河水,文章百代恰逢源”。除正门外,左右两个侧门也各有一副对联:“一门三学士如天如日如月;四海五大家无左无右无前”;“凭胸中万卷、笔底千言,畅写诗文词赋;赏汝水春风、眉山秋月,笑谈荣辱浮沉”。
三苏园朴素静谧,视野开阔,高大的松柏挺拔高耸,直插云端,凌冬不凋,成片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竹林掩映的东坡碑林幽静壮观,诗意盎然。整个墓园呈纵长形,从景区入口走出约一公里左右就来到了三苏纪念馆,门前是古铜色的“三苏”父子雕像,手握书卷的苏洵坐在正中,在向两个气宇轩昂的儿子传道授业解惑,这写意的雕像,与我多年来在眉山三苏雕像广场看到的高大巍峨的三苏父子雕像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纪念馆主要由苏洵展厅、苏轼展厅、苏辙展厅、苏轼哲学思想展厅等11部分组成。
三苏园内的三苏父子像,从左至右分别为苏辙、苏洵和苏轼。 视觉中国 图
纪念馆后是长长的神道,在途中可看到高大的苏轼中年布衣像。再往前走大约五百米,路边标识牌上写着“苏仲南夫妇墓”,并对三苏坟真伪问题的前因后果进行了详细陈述,称这个争论在1972年就平息了。原因就是1969年生产队在浇灌农田时发现了此墓,从墓志铭中看到“合葬于汝州郏城上瑞里先茔之东南巽隅”,苏仲南即为苏辙次子苏适。既然苏适葬在先茔的东南角,那么就可以推论出其父就葬在了此墓的西北。
这让我想起几天前,在河南博物院参观时,陪同我参观的郑州航空港融媒体中心主任王璟在中原古代石刻艺术展区,指着一方有着密密麻麻碑文的石刻拓片对我说:“别小看这个墓志拓本,它早在1973年就‘出使’过日本呢,巡回日本二十多座城市,三十多万人参观。也正是苏适夫妇墓志铭上的记载,才确证了苏辙一家晚年的流寓和埋葬地。”顺着王主任手指的方向,我久久地盯着眼前这方年代久远呈黑白状的墓志拓本小心辨认着:“宋故承议郎眉山苏仲南墓志铭……”
而今,苏适墓已被修整完毕,墓丘的四围砌起了砖墙。苏适墓的对面一侧标明是梁氏墓,标识牌上称梁氏乃是苏辙长子苏迟之妻。该墓志发现于清顺治三年,这也印证了此处乃苏氏墓园。
神道尽头是园中园三苏墓园,也是三苏园的核心组成部分。陵园门口两旁的石人、石马、石羊、石虎依次排列,入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门楼,上面悬挂的“三苏坟”匾额,乃当代著名书法家启功手迹。入得园门,迎面是书有“青山玉瘗”字样的石坊,据说是明正德元年(1506)郏县学者王尚絅所立,左右有联:“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这是苏轼在开封蹲130天大狱时写给苏辙《狱中寄子由》诗中的两句。
三苏坟简朴庄重。坟院四周环有墙垣,南垣正中开院门,古朴典雅。三座坟冢由东北向西南一字排开,东北第一墓为苏轼墓,中间为苏洵衣冠冢,西南为苏辙墓。冢约一人多高,覆满青草亦有绿柏间植其间。祭台后青石上立有墓碑,仔细看为“宋东坡子瞻苏先生墓”“宋老泉苏先生之墓”“宋颍滨子由苏先生墓”。香炉里香烟袅袅,祭台前摆满了祭祀的鲜花,包装纸上,写着各种诗情画意的思念之语。
每座坟茔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每座坟茔都能保留下来,那些葬在北邙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今天又有多少人会去拜谒祭祀呢,眼前的一幕是时间长河中“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人心选择。
三苏坟 视觉中国 图
明明是三苏的坟茔之地,为何又叫三苏园呢?据了解,乃是当地的文旅部门,为了让更多的人来游览拜谒,善意地改了名字。
郏县多西北风,柏树顺风应向东南倾斜,但三苏坟内的588棵柏树树干均向西南方向倾斜。当地人将此神奇的现象,与“三苏”故里四川眉山位于河南郏县之西南方向联系起来,进而体悟苏轼苏辙兄弟遥望家乡的心境,称之为“思乡柏”。
在这座简朴而不失庄重的墓园里,大苏与小苏,苏轼与苏辙这对情深意长的兄弟,终于实现了“夜雨对床”的心灵之约。
三苏坟内的“思乡柏”,它们都朝着西南方向倾斜。 视觉中国 图
跨越千里追寻苏辙的河南印迹,在书本诗赋文章与大地遗迹互证的探寻过程中,我到底要寻找什么?或者我又找到了什么?作为大时代下的苏辙,他是如何做到在沉于底层幕僚长达二十多年中韧而不折、感而不伤,在有限的空间里最大程度地去完成自我的?长达十几年孤寂的隐居,他又是如何抛却曾经苦苦追求的政治抱负,淡定驱赶心魔而在政治污浊的淤泥中开出自己的学术之花、文学之花的?
这是我的求索,也是我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