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烽文苑】散文《开财门》| 绘画《“三线”记忆》《苍穹》《城在林中》《春早》

开 财 门
□ 朱登麟
大哥打来电话,说是疫情过后,乡间的年味又浓起来,叫我带上新婚的儿子儿媳回猫山过年。掐指算算,自父母相继去世,我已有十几年没回老家过年,今年儿子新婚,正打算带儿媳回老家团聚,给爷爷奶奶上上坟。大哥之前曾说三年疫情把大家憋坏了,今年得把太平花灯重新玩起来,热热闹闹过个年。
近乡情怯,汽车从210国道转入乡村公路,老家过年的林林总总便一幕幕在大脑屏幕上放映,忍不住给儿子儿媳介绍起来。
在猫山,过年是从冬至开始的。冬至进补,北方人吃饺子,猫山人以前吃黑山羊肉,吃过便能扛过一冬严寒。冬至一过,乡人们开始杀年猪,请亲友寨邻吃刨汤。刚杀的猪,沿颈项割下一圈,放在柴火上燎光猪毛,洗净,切片,或加葱蒜用猛火炒,或跟猪肝粉肠一起下火锅,肥嫩的肉挟在筷子上还在微微发颤,鲜香爽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用最原始质朴的方式庆贺丰年。杀过年猪,便开始煪腊肉,煮甜酒,焐豆豉,腌鲊,天寒地冻帮了大忙,食物不会发霉变质,能储存一年,随时取食。北方人喜欢腊八节,猫山人更看重腊月廿三,这一天要礼送灶神菩萨上天跟天上地下的众神团年。厨灶属于女人的领地,子夜时分,婆婆会带上儿媳和待字闺中的姑娘,用筛子盛上刀头、净酒、蔬菜、肉食,把萝卜或洋芋切成两半,倒扣在灶台上,点三炷香,燃两支烛,灶口焚化纸钱,念念有词,恳请灶神大人不记小人过,包容小孩儿们一年里说过的闲言碎语和不敬之词。供品中必有一坨糍粑,配一碟香甜蘸料,说是拿来粘住灶神嘴巴,使牠不能开口打小报告,让玉帝老儿继续保佑这一家子烟火鼎盛,有吃有喝。灶神上了天,便开始烤米酒,推豆腐,打糍粑,棰饵块,采购烟花爆竹,为小孩子缝新衣新裤,将热闹的气氛一步步推向除夕。
一阵鞭炮声将我从加快中惊醒,焰火在车窗处次第升空,才发觉车已停在老家院墙外。大哥二话不说,把我和儿子儿媳带进堂屋,八仙桌上已摆满酒菜杯盘,大嫂筹备了整个冬腊月,就为了这顿年夜饭。大哥和我携子孙们来到堂屋中央,将香火上和土地菩萨牌位前分别插着的蜡烛檀香点燃,指挥孩子们握一把香,沿朝门到屋门插成两排,形成一条星光熠熠的迎宾通道,迎接守家护主的神祇在烛光闪烁中袅袅降临,迎接从未离开家园的先人们于香烟缥缈里款款回归。在猫山,万物皆有神灵,岩脚有山神,门上有门神,地里有土地神,树丫上坐着树神,厨房里蹲着灶神,粮囤盖子下藏着谷神,猪栏牛圈里躲着畜神,每一件跟生产生活相关的事物,都化为神灵,守护着农家的安乐,都要一一奉香、点烛、焚纸钱,迎请回来过年。这场神、灵、人的大聚会,充满着庄严肃穆的仪式感。从这一刻起,大人细娃都得忌口,不准说不敬和不吉利的话,以免神仙和先人们听到怪罪。
香烛点齐,开始供饭。我们围着八仙桌,在每个座位前放一碗米饭,一杯净酒,将筷子整整齐齐置于碗口。这顿美味集中了乡间能觅得的美食精华,此刻热腾腾呈现出来,五颜六色,供奉给神祇和祖先享用。女人们在厨房忙碌,神灵和先人坐在中堂吃喝,大哥作为一家之主,虔诚地率一众子孙,跪在香火下焚化纸钱,磕头礼拜,感念神仙看顾,缅怀先人开疆辟土建设家园的恩德。鞭炮喧嚣,焰火升腾,神灵和先人们吃饱喝足,揣上大红包,心满意足离去。大家拿起竹筷查验,筷子上凝结有水珠,就说明神祇和先人享用过了,命人将酒灌回酒壶,饭倒回甄子,再重新斟满,添足,一家人按尊卑长幼序坐,开始吃年夜饭。
吃过年夜饭,花灯会上响起震天锣鼓,全村人齐集灯堂,扛灯的,提香烛的,放炮的,演奏乐器的,浩浩荡荡前往村口山王庙,请法师登场作法,举行“出灯”仪式,迎请花灯菩萨,给太平花灯“开光”。
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守岁是必须的,古书上说是聚在一起熬更守夜,以灯火和爆竹驱赶那头叫“年”的凶兽,猫山人不懂这些,称为“守田坎”,守好了,明年雨季田坎不垮塌,地能保水,庄稼能好好生长,就有好收成。从这个意义上说,守田坎就是守平安,守富足,守住丰收的期盼。我们一家围着炉火,嗑瓜子,吃糖果,天南地北“冲壳子”。炉火烧得旺,来年日子就旺。
守到子时得接灶神。大嫂在灶台上供奉起刀头酒菜,点烛,燃香,烧纸钱,将去年送上天的灶神接回来,在自家灶上安驻。灶是人间烟火的标志,灶上有烟火,碗中才有端的,嘴里才有吃的。此时天已蒙蒙亮,大哥手握一饼火炮,郑重其事打开堂屋门迎接财神,俗称“开财门”。堂屋门“吱哑”打开,鞭炮在手里炸响,提醒大家早睡早起,勤劳致富财神才赐福。隔壁邻舍听到开门炮,争先恐后起床开门,鞭炮声此起彼伏,唤醒又一个明媚的春天。此时,早有一群年轻男女手握香蜡纸烛,守候在村中老槐树下的水井边,时辰一到,立即燃香焚纸,抢一桶“金银水”回家,期盼一股银水往家里流。
正月初一,汤圆是主食。为了这一餐的圆满,大嫂从腊月间就开始准备,选米,舂碓,筛面,晾干。将酥麻、花生、核桃仁放进石擂钵,用擂茶棒舂细,舂出油汁,加入油渣、冰糖或白糖,搅拌均匀,做成汤圆芯子存入玻璃器皿。灶台上架起山水锅,灶孔里哔哔驳驳点燃柴火。大嫂将米面倒进面盆,揉捏成紧密的一团。孩子们尖着五指,从面团上抠下一块,双手揉搓,摊平,挖一勺汤圆芯子填入,从四周卷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捏合接缝,再放在掌心团得滚圆光滑。汤圆装满一筲箕,山水锅里的水早已烧沸。大嫂端起筲箕往锅里一抖,白精灵般的汤圆像得了号令的游泳好手,乒乒乓乓跳进滚水,几个起落后陆陆续续从锅底浮起来,飘在水面,汤圆就熟了。大嫂用木勺将煮好的汤圆舀进陶碗,供在香火上、灶台边、猪栏牛圈门前,供奉给神祇和先人。待纸钱燃成灰烬,端回来回了锅,才能重新舀进碗里,美美地食用。
串门拜完年,回家吃过晚饭,就听见灯堂里响起悠扬的花灯锣鼓。初一起,十五散,花灯会开始为期半月、每户必到的巡演。玩花灯是男人的游戏,因为节目中有很多荤段子,民间有规矩,养儿不看戏,养女不看灯,所以连戏里最受人欢迎的花旦幺妹子也是男扮女装。太平花灯是“愿灯”,也称“神灯”,能驱灾送鬼,求神祈福,所以每家必迎。角色除幺妹子、土地、财神相对固定,其他均由群众演员充任,参与者既是观众也是演员,这个跳累了那个接着上,碰上几个表演欲强的,甚至会为谁先登台争得脸红肚子粗。
花灯有二十四个程式,能够不重样地玩一个通宵。第一个程式就是开财门。花灯队来到大哥家门口,先将三盏排灯放在屋檐下,其他宫灯、宝灯、猴儿灯、蝴蝶灯、绣球灯、龙船灯、贝壳灯依序排列在院子中央。大哥之前就约好几个老票友,先将大门紧闭,门后八仙桌上放一升香灯米,插上香烛,聚在门内“盘灯”,用演唱的形式盘问花灯来由,让门外的人作答。门外喊一声:天上乌鸦叫,地下花灯到。门内唱:我今开言说一声,门外先师听原因,你们玩的是哪家灯?你们贺的是哪家人?你们打的是哪家鼓?你们扬的是哪家名?说得清表得明,放你进来参财神,说不清表不明,自打锣鼓转回城。门外答:我们玩的唐王灯,我们贺的是有福人,我们打的是当今皇帝鼓,我们扬的是西京皇帝名,说得清表得明,放我进来参财神。问:又是何人许灯愿?又是何人造红灯?敲锣打鼓是哪个?扎灯又是哪一人?答:王母娘娘许灯愿,仁宗皇帝造红灯,敲锣打鼓韩湘子,灵工巧匠扎红灯。一问一答,直到把花灯的来源和唐二、幺妹子各角色的来龙去脉逐一理论清楚,再理论主人家财门的生成过程。问:主人财门什么木?四季财门哪样木?此木生在哪座山?砍到此木造何门?答:主人财门梭罗木,四季财门沉香木,此木生在昆仑山,砍到此木造财门。然后说门的制造过程,内容更丰富:寅卯一年砍一斧,寅卯二年砍半边,寅卯三年才砍倒,倒下昆仑半座山。又将大锯来切头,又将小锯来裁巅,两百个人㨄上马,四百匹马驮下山。打马东京请解匠,打马西京请匠人,两处匠人一起拢,这副门条解得成。长板解得千千万,短板解得万万千,长板将来做门条,短板将来做门腰,门条门腰都造起,黄铜钉子钉成门。打马南京请画匠,打马北京请匠人,两处匠人一起拢,这副门条画得成。左边画的摇钱树,右边画的聚宝瓶,画得龙来龙现爪,画得虎来虎现身。
将财门的材质、做工、安装过程一一说清楚,大哥撤掉门闩,抬开桌子,发出邀请:左手推开门一扇,右手推开两扇门,两扇财门齐打开,玩灯之人请进来。外面的花灯会首双手推开大门,抬腿跨过门槛,门内门外齐唱:左脚跨门金鸡叫,右脚跨门凤凰生,金鸡叫,凤凰生,早来黄金夜来银。
儿子倒是老成持重,儿媳从小在城里长大,看什么都新鲜,好玩,全然不顾“女不观灯”的禁忌,门里门外跟着闹腾。如果不是要上班,我真想留他们在猫山过完元宵,完整体验猫山的“年文化”。我告诉她们,在乡间,天天有年,稻谷要过年,萝卜白菜要过年,猪牛羊马要过年,鸡牲鹅鸭要过年,每个日子都有禁忌,每个日子也都有仪式。敬畏自然,天人合一,神人合一,高深莫测的哲学,在热热闹闹的民俗里,在山山水水的村寨间,演绎得质朴直观,淋漓尽致。儿媳一脸向往,又一脸遗憾,问我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回说,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亲自体验过,在文化局工作期间,曾组织人员进行过田野调查,并将息烽花灯申报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现在正在写作以花灯为背景的系列小说,坚信花灯是从湿漉漉的田野里枝枝蔓蔓长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乡愁,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儿子调侃,说你这么有信心,把花灯弄进城去表演呀,兴许还能卖门票。一句话提醒了我,党的二十大不是明确提出乡村文化振兴吗?我要策划一个活动,把猫山太平花灯也请进城,给城乡之间开一道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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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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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记忆(版画)  杨雪寒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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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油画)   蔡梦荷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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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在林中(油画)   柳红梅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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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早(油画)   柳红梅  作



(2024年第13期,总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