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两年的识字量,阻挡不了阿包用文字倾诉的冲动,她想告诉女儿,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前半生。
由信笺纸写到笔记本,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往事,以一种她十分陌生,又日渐熟稔的方式吐露出来。
“我写完了在想,如果知道我生下来会有那么多灾难的话,我不如不来。”阿包倚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含着一口水果,说这句话时,语气没有太大起伏。
她是个贵州苗族女人,扎着马尾,1米5的个子,体态丰腴。相貌中没有太多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时常浮现的笑容让她的五官显得格外生动,尤其两颗偏大的门牙,平添了几分感染力。
她有时感叹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56岁了。她对朋友说,酸甜苦辣都经历过,如果现在离开人世,也无所谓。
但既然太阳照常升起,阿包就一如既往地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在湖南湘潭的家里,交谈之外的多数时间,她留下的是一个背影——大清早穿黑色背心在房间里跟着视频跳健美操,围着厨房灶台煮东西,坐在书桌前戴上耳机听音乐。
上午出门买菜之余,她喜欢绕着家所在的大学校园漫步,晴天的午后,和丈夫潘年英到球场踢足球。每次回贵州,他们经常吃完早餐去爬山,假期里,老潘开车,带着阿包走村串寨。
老潘是大学教授,也是作家和摄影师。和老潘生活在一起后,阿包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是书,也总见他在读书写书。老潘听阿包讲述过许多自己的故事,他鼓励阿包写下来。
阿包是“摆故事”的好手,一个故事讲完,紧接着一个。即便是讲述书里写过的事,也会多出一些不曾收录的细节。若是情节紧张,情绪高亢,她的声音也陡然升高,最激动处,眼睛一瞪,颇似戏曲中人的神态。讲到一些伤心事,尤其是自己家人的不幸,平淡语气带上了几分哀戚。
第一本以“阿包”命名的书即将出版,写的是她前半生走过的路。她经历了幼年丧母、被迫辍学、二十岁嫁人生子、被拐卖、被诈骗、入住收容所……几乎无法道尽的坎坷背后,她又始终努力打工、辗转奔忙、维持尊严,如今更要拼尽全力,把一切写下来。
校园的湖中心有一个小亭子,围栏之外,越过湖面,对岸堤上环绕着一圈绿树。这是阿包最喜欢的角落。她会在里面跳操,没有什么人来打扰。
苗歌里有一类歌曲叫作“伤心的歌”,歌词浅白地道出人生的失意:
“爸妈不在了,我跟着哥哥干活,
袖子都干破了想找个人嫁了,
过一下好日子没想到过了几年,还不如在哥家”。
在小亭子里,阿包唱起“伤心的歌”,歌声不同于她平日说话的声音,婉转悠扬,传出很远。人生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就唱一会儿,“掉一下眼泪,会好的”。
五十而知天命,阿包的人生恰巧于这个节点开始转折,前半生的动荡逐渐平息。她带着卸下了满身故事后的松快,继续行走,像每个普普通通的人。
“又来骗我的!”
1968年,阿包出生在黔东南的雷山县固鲁村,母亲早逝,家里太穷,读了两年小学的阿包就辍学了。
她的汉语名字叫李玉春,亲友都喊她阿包。因为她的苗文名字是“包里给”,“里”是爸爸的名字,“给”是爷爷的名字。
出书这件事,阿包除了两个女儿,其他亲戚都没告诉。“怕他们笑话我,那么苦你还写得出来。”她想,随他们自己去发现吧。
最讳莫如深的一段经历,莫过于她被拐卖到河北的往事。等到大女儿赵顺菊结婚后,阿包才在一次谈心时说起。阿包向她回忆起自己的27岁,那年她已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快6岁,小女儿也4岁多了。
跑去贵阳找工作的阿包,遇到了人贩子,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她们被哄骗送东西去外地,得到的许诺是每人100元酬金。三日火车,把她们带到了河北。
阿包离开家的那天,向女儿承诺,赚钱给她们买新衣服,一个月后回来。姐妹俩一直追着她走到路口,阿包塞给女儿两个硬币,让她们去买糖吃。
母女再会却是四个月后,中间过了一个春节。在大女儿赵顺菊的印象里,阿包带回好多金黄的柚子,好吃极了。“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的埋怨,在见到妈妈的那刻都消散了,只觉得“她回来了,真好啊,好久没见到妈妈了。”小菊说。
阿包本来也许可以早点回家。得知她已成家有小孩后,她被卖去那户人家的儿子生气地打骂她,她跪下请求他的父母,“我真的是被骗来的,求你们放我回去,我回家拿钱还你们。”他们允许她发电报叫家里拿钱来赎身。她当时的丈夫老赵闻讯报了警。
河北当地民警来找过阿包,问她想不想回家。阿包不能确定眼前的是不是骗子,怕再被带到陌生地方,怕被打,于是拒绝了。“我暂时帮他们干活一两年,补助他们一点,我再走。”阿包的心情很复杂。那家人待她不坏,有时她会想,如果家里没有丈夫和孩子,嫁给他们家儿子,也挺不错的。她怕的是被当成牲口看待,并不害怕贫穷。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阿包无可遏止地牵挂着贵州的家。“我回不了家啦,我的两个女儿怎么办?老赵会不会着急?他会不会就这样抛弃我?”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怎么才能离开,但又恐惧被抓住的后果——她听说和她一起被骗去的那两个女人,多次逃跑不成,人被打残废了。
和她们相比,阿包是幸运的,按照邻居阿姨告诉她的逃跑线路,她一口气跑出了那个村子,到第三个村子时,有好心人带她去了县城派出所。
然而,回家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没有足够的钱,阿包只好去收容所,里面的生活触目惊心。七八十个女人挤在一个地下室里,24小时开灯,但看不见阳光,阿包躲在角落,偷眼看见有的人没穿衣服、头发蓬乱,互相拳打脚踢。每天,她透过一扇铁门领食物,剩下的时间就默默地坐着,回忆过去的种种。怕别人看到自己哭,她又把涌出的眼泪强忍回去。
先到北京,再到武汉,腾挪于两地收容所,历时两个月,阿包终于回到了贵州。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自己远嫁安徽的妹妹也是被拐卖走的,不同于自己,妹妹当时没结婚,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阿包的每一段人生起伏都能照见当时的社会隐痛。
2017年,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公安局,查到她是拐卖妇女儿童团伙成员。对方数度以坐牢威胁,要求她“好好配合”,一听说要坐牢,阿包害怕得浑身发抖。和骗子通话的那十几天,阿包神思恍惚,最终把仅剩的一笔5万元存款转到了骗子卡里。
阿包也想不通,自己没有做坏事,为什么害怕。她形容这件事可能像老家苗话里说的,“遇着鬼”了。小菊回想,妈妈在整个过程里如骗子要求的,没有向家人透露半分,可能是出于对“权威的一种害怕”。
自那以后,阿包对陌生来电非常警惕。南方周末记者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时,她接起来,故意粗声粗气地问,“什么事?”有时,她看到陌生电话就来气,干脆不接,“又来骗我的!”
不该做那样的梦
阿包把一生中两次大受欺骗,归结于吃了不识字、没文化的亏。
在那个年代的苗寨里,女性极少受教育,阿包仅上的两年小学,班里四十多人,只有3个女生。
她也是家中姊妹里唯一上过学的。一共四兄妹,阿包8岁时妈妈因气管炎去世,后来,继母又带来了四个孩子。
爷爷重男轻女,十分不待见三个女孩。“以前住那个民房啊,我妹睡醒哭就去蹬墙皮,老爷爷就拿个凳子从那边敲,‘妈的,一个女儿家你哭什么,把她轰出去!’”
妈妈临终那天,不谙世事的阿包还带了朋友回家玩。“过两个星期,我就不敢回家了。很奇怪,真的太奇怪了,我一开门回家就看见她在这里,我一下楼梯就觉得她要踩到我的脚了。大人在家我就吃饭,大人没在家我饿一天也不敢回家。”从那时起,她开始懂得死亡的含义。
父亲再娶后,家中十口人等着吃饭,只有男孩才去读书。每当阿包和姐姐出去干活,经过村里的学校时,听到书声琅琅,阿包会很难过。她站在学校外面的围墙往里看,有时一看就是个把小时。
为了让家人同意自己读书,高高发髻盘在头顶、双颊绯红的少女阿包,总是匆忙在土路上往返。
12岁那年,阿包为自己争取了读书机会。她每天7点起床,8点半做好全家的饭,然后走十多分钟去上学。长大一岁,爸爸让她到山上割草,起床时间提早到6点,割一个小时,把草挑到家里再去学校。每学年两块八毛的学费也由自己攒,割红薯藤、割草药、采茶叶,到集市上换钱。
三年级开学时,阿包把课本领回了家,爸爸和后妈却对她说,以后不能去上学了,要帮家里干活,攒的钱也要补贴家用。老师来家里劝了几次,爸爸垂泪说明,家里困难,孩子多,供不起。阿包见状主动说,“今年我不去读了,明年再去吧。”她当真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但此后她再没能回到学校。由于手脚勤快,家里愈发视她为不可或缺的劳动力,更不可能让她继续学业了。那一年,阿包几乎天天晚上都做上学的梦,梦醒后总是很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做那样的梦。
不识字带给阿包最大的慌乱,是在收容所时。她写不好自己的汉语名字“李玉春”里的“春”字,管理人员说,你要写清楚,不然到时候出不来。阿包一惊,努力解释是“三横”的那个“春”。那一刻,她十分后悔小时候没有尽全力继续争取读书的机会。
年少时,阿包还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概念,后来她愈发相信这点。两个女儿分别读了本科和大专,在培训机构当老师。直到现在,阿包还会问小菊,当时怎么不考研究生。小菊解释数学差,阿包喃喃道,小时候还可以的,怎么到初高中成绩越来越差呢。
小菊心下明白,为什么自己读初中时,家中条件明明那么困难,妈妈还每月拿一百块钱,让她补习了一年多的英语,“可能就是弥补她小时候的遗憾,她不希望因为没钱,让我们上不了学。”
“大人的事情,忍一点”
1988年,阿包嫁人了,她刚满20岁。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她早在几年前就离家外出,到贵阳帮苗族亲戚带孩子。
第一任丈夫老赵带着一个女儿,阿包又生了两个女儿,全家住在城乡接合部的煤矿上。两层小平房,分成二十几个格子间,厕所是公共的。
他们家一个儿子也没有啊,那么多人吃饭,工资就那么一点。邻居老太的闲话在楼道里回荡。小菊从小生活在“人家都看不起我们家”的眼光里,比起同学的家长,爸爸做的只是底层的电焊工作。
老赵想要儿子,他们顶着违反计划生育的风险生下了二孩。矿上独生子女家庭居多,有人到计生办举报他们超生。阿包有天从雷山老家回来,发现家中除了睡觉的床,所有东西都被人搬走了。
由于超生,老赵的工资也降了两级。阿包拼命干活,一同撑起这个家。打扫厕所、掏粪、卸水泥、打石头、卖菜、做家政,什么脏活苦活都做过。两个女儿上小学的那段时间,阿包进入贵阳妇幼保健院当保洁,下了班,还帮三个医生料理家务,她的工资和老赵在煤矿打工挣的相当。
家中有一个箱子,阿包会确保里面放着七八百元的现金,用来应对不时之需。两个孩子从一年级读到大学,老赵与哥哥生重病,花销都不是小数目,但阿包从未向人借过钱。在医院上班时,同事们下班一起打麻将,阿包打过一次,输了钱,从此再也不碰。靠着额外的工作,每个月虽然只比别人多拿一点钱,她也欣慰。
到小菊快上初中时,旁人慢慢对这个家庭有了尊重。煤矿上的女人基本都不工作,在家带孩子,阿包和她们不一样。“从小到大,我只感觉我妈从来没有休息过。”小菊说。有段时间,阿包离开医院,同时给20个家庭做家政。后来,医院开始给临时雇员买社保,阿包又回去,一直待到退休。
四十多岁时,阿包买下一套坐落于贵阳二环的房子,和当时的一个雇主各出五成首付,再用十个月工资还钱。这更是让煤矿上的人刮目相看,毕竟,在当地阿包的同辈人里,靠自己买房搬到市中心的,闻所未闻。
从煤矿到建筑工地,从医院到中产家庭,阿包为在复杂的环境里生存,锻造了忍让作为盾牌。加之天性不喜冲突,每当吵架升级时,阿包都会走开。在小菊的印象里,阿包从来没有和人爆发过激烈冲撞。
阿包生命中最艰难的对质与谈判,发生于她被拐归家后。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老赵把前妻接到家中同住。回到家,老赵不在,两个女儿脏兮兮的,她们没人关照的模样,令阿包心里翻腾起从小失去妈妈的滋味。阿包哭着质问,“你当爹的,就这样带孩子吗?是不是不喜欢女孩你才不管她们的?”
和前妻的纠葛,阿包把选择权给了老赵,如果老赵要离婚,她打定主意带女儿到市区租房生活。谈判的那段时间,阿包母女曾与老赵前妻的家人冲突,对方抢过她的菜丢在地上,阿包什么都没说,只是哭着把地上的白菜捡起来。
在怒火中烧之下,阿包产生过“一包炸药把我们全部炸死”的想法,但转念一想,大人不在了,两个女儿怎么生活?“大人的事情,忍一点,再不好也是小孩的爸爸。为了小孩以后,爸爸妈妈一起共同挣钱给她上学长大,那就更好一点。”
最终老赵和她言归于好,虽然阿包“心里面恨他得很”,但还是答应了。
这段婚姻一直持续到丈夫离世。老赵得了肝癌,阿包一直照顾他直至终了。回望当初的选择,阿包不后悔。
阿包习惯忍让。起初,两个女儿上学,阿包嘱咐她们,如果被同学冒犯,多让一让。但等孩子真带着伤回到家,她心里又不是滋味。小女儿上小学中学都没少和同学打架,她信奉“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打赢了,对方果然不再来犯。在她身上,阿包反倒深刻体认了回击与忍让的辩证法。
遇到有人再三侵犯,阿包退无可退,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击。卖菜时,遇到旁边的菜贩占她摊位,一次两次,她默默退让。但如果占了更大的位置,阿包就出声,请对方把摊子挪开。见菜贩不动,她便动手把那人垫菜的纸往远处拖了拖。自此相安无事。
“我要写书了!”
痛苦没有击倒阿包,也不曾令她长满尖刺。当她决定将半生经历说与更多人知时,一场温和而坚定的回击就此发生。
写第一本书前后花了大约一年。
本来,阿包和老潘说好,由阿包口述,老潘负责记录,但这个计划搁置许久,阿包看他总有忙不完的事,估计也不会有时间来写她的故事了,阿包决定自己动笔。她不忘对小菊宣布:“我要写书了!”
但好多字不会写,怎么办?小菊打算给她买支录音笔,阿包说不用。她刚用手机时,女儿教过她语音转文字的功能,虽然不算熟练,此时能派上用场。
晚上9点过后,孙女由老潘带着入睡,阿包钻进卧室隔壁的小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每次差不多写两个小时,有时写得久,就到12点了。
那些时候,她与自己对话,走过的路由口里说出,又在手中成型。她坦然面对自己荆棘密布的回忆,将世间千百种磋磨打击化作文字,留给读者。
有一天,小菊接到阿包的视频通话,她举着笔记本和女儿分享喜悦,小菊惊讶地问:“你是怎么做的,自己写的?”阿包解释,用手机语音转换文字,再把它抄到纸上。望着那一页页的文字,小菊讶异于她的写作欲如此丰沛,也钦佩她的坚持,“又让我感受到不一样的妈妈”。
她记得女儿提醒过,发语音要说普通话。阿包的苗族口音比较重,转换文字不时出现错误,有些别字她看着不大像,又得再重说一遍,也有的漏网之鱼就那样发了出去。
阿包的字偏方,微微往左倾斜。手稿上,好些字笔画粗细不均,那是阿包不确定时,又补上一笔的结果。也有的字漏了部件,比如“一件”,写成了“一牛”。她用的标点符号不太分明,除了逗号、句号,还有一种是实心的点,都是口语停顿或换气时留下的产物,不同于写作时的逻辑分隔。
老潘发现阿包自己写作之后,给她拿来更便于保存的笔记本。眼下,阿包已经写满了6本硬装笔记本。她主动从书房拿出一本蓝绿色的,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她最新的创作成果——和老潘一同生活时发生的故事,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她的字写得比一开始工整多了,基本不见涂改处,错字也很少。
为了提高效率,老潘不止一次尝试教阿包拼音。专业书、拼音表买回来,阿包也学得很卖力,但一个多星期过去,徒劳无功——阿包的口音太重了,难以记住,即便学会了拼一些字,到电脑上又打不出来了。
作为阿包文稿的第一个编辑,老潘帮助她修正了别字、理顺了句子,并尝试寻找出版机会。湖南当地的出版社编辑看了稿件,认为每个小标对应一个故事的节奏有些拖沓,老潘便把章节压缩。二回看稿,编辑又提出意见,希望口语化的文字更具有文学性。老潘拒绝了,“那就是我的,不是阿包的了。”他又找了几家出版社,对方都表示没有类似的出版选题,后来,有人介绍了乐府文化这家出版品牌。
签这本书的第一天,乐府文化总编辑涂志刚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它的开头像流水账一样,值得出版吗?只上了两年学的人,对着手机讲出来的这些文字,是写作吗?
读阿包的手稿时,他有种感觉,那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挣扎,一个人经历命运的重压之后,没有放弃,一直保持着对世界的善意,最后,她活出来了。涂志刚决定出版这本书。
出版之路崎岖,原定2023年出版,绵延至一年后。阿包在书里讲述的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拐卖,辗转于收容所,被电信诈骗骗走5万元……这些内容直白而残酷。但对阿包个人而言,她写得已属克制。
开始写作之后,阿包认识的字多了起来,老潘估测她应该掌握1000个常用字。老潘和她多次往返于湖南与贵州的高速,迎面的路牌,她都念得出来。生活中的常见地点,她基本都认识,只是不一定会写。
老潘有课的时候,阿包就和他返回湘潭校园的家里。她常常走在大学的廊道里,“这个也是真的很蹊跷,我老在这个环境里面,全是看着学生上学,有时候心里面也有平衡一点。”
阿包在大学里住满了四次寒来暑往,恰好是一届本科生从进入校园到毕业的时间。也正是在这里,迈过半百人生的她,学会了以书写回应生命的无常。
“跟她在一起,你觉得生活不会困难”
2024年夏天,老潘退休了,他生日那天,和阿包去领了结婚证。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6年。
老潘和阿包相识于多年前,他的第一任妻子是阿包的表姐。阿包曾到贵阳帮他们带孩子,她不要工资,老潘“觉得有点傻,哪有不要钱的”,后来实在过意不去,硬塞给她,她也没花,把钱都给了家里。
除去阿包为女儿高考的事向老潘打听,两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再无联系。2018年,老潘的第二段婚姻濒临破碎,妻子出走已半年,没人照顾腰椎间盘突出急性发作的他。他想起了在贵阳的阿包,阿包照顾了他四十天,病愈后,他问阿包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生活。
“我心里面也同情他。”阿包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生命中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离婚时,他净身出户,房子、存款、五千本书,和妻女一起,离开了他的生活。那四十天里,阿包对他讲起自己的遭遇,他亦多次下泪。
当时老潘承诺,自己退休那年就和她结婚,阿包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约定。她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两人分开,自己回到贵阳,有房子和退休金,也足够生活。
这些年,阿包几乎没有向老潘主动要过钱,他给的伙食费不够,就拿自己的钱往里添点。她向老潘不止一次表达过:“文化,我可能是赶不上你,人,我不差到哪里。人心换人心,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种种顾虑,皆源于双方社会身份的悬殊。对于双方家族来说更是这样,家人起初对这段关系多不看好。
阿包带老潘回雷山,女儿提醒她,这人文化太高,还是一个作家,他可能是骗你的。老潘的叔伯兄弟更是成见颇深,认为阿包没有知识没有地位,无法和他的前妻相提并论。阿包第一次到老潘的村子里,他们都不愿意称呼她的名字,喊她“大妈”。
大家在一起生活半年之后,情况完全逆转。人们发现阿包“很亲和,又能干,又愿意帮助别人”。老潘说,阿包自然而然地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在老潘看来,他和阿包的关系融洽,因为他们俩都是“很简单”的人。
每天早上,阿包7点起来,做好早餐——鸡蛋、牛奶、核桃,最迟8点,叫老潘起床。中午煮点老潘爱吃的侗族腊肉,晚上炒一碗豆米肉末给他下酒。在家里,他们的常态是,阿包在小书房听歌,跟着视频跳舞,和姐妹们聊天,老潘在隔壁有电脑桌的卧室读书写作,这两年他迷上了唱侗歌,也在阿包的带动下开始玩抖音。
虽然阿包经历了许多磨难,但她爱笑,笑容灿烂。老潘在她的开朗里得到一种抚慰,“跟她在一起,你觉得生活不会困难。”
老潘常年开车到贵州村寨采风拍摄,阿包形影不离。阿包把电磁炉和食物拎上车,到了村子里,她就到村民家中借个插座,煮一锅热腾腾的菜。他形容,像带上了“一个后勤部队”。
老潘正在帮阿包整理第二本书的手稿,她将笔伸向了家中姐妹的人生,还有医院上班期间见证的生老病死。
阿包对接下来的生活没有太多愿望,只想着,老潘的腰不好,而她还身强力壮,要尽她最大的能力照顾他,一起活久一点。
第一次嫁人时,阿包对婚恋懵懂无知,也不了解老赵是一个大自己18岁、离过婚、带着一个孩子的男人。她没有选择伴侣的概念,老乡介绍,便接受了。“在外面飞,好想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阿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直到结婚一年有了孩子,她才咂摸出婚姻的另一重滋味——“在这个家,走不了了”。
早早嫁人,孩子出生后忙着赚钱养家,阿包的生命里几乎没有多少飞扬的时光,她形容自己“一点青春都没有”。她16岁便离开家乡,不像那些留在寨子里的朋友,有机会和附近的异性在唱歌玩闹中相恋。
唯一让阿包对恋爱产生朦胧印象的,是跟着姐姐去马路边的经历。村里女生多,隔壁村的男生每天晚饭后就来吹口哨,姑娘们听见了,跑到马路上,听他们唱歌。也有男生向阿包和姐姐唱歌,如果看哪个男生不顺眼,她们就把他打跑。
但阿包那时不过十二三岁,主要是看热闹,也没有和谁对歌。她只记得,那些夜晚,“大月亮圆圆的,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