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百岁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泰斗叶嘉莹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引发各方悼念。说起叶嘉莹先生与南京的渊源,就不得不提及她作为《全清词》编纂顾问,多次来到南大讲学。老师们会如何还原叶嘉莹先生的点滴?来听听他们的讲述,以此缅怀和纪念叶嘉莹先生。
在南京大学《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右起:叶嘉莹、程千帆、严迪昌、屈兴国
担任《全清词》编纂顾问,
帮忙搜集海外资料
由此与叶先生建立交往的香港浸会大学讲座教授张宏生详述种种细节,他还于2014年为叶嘉莹先生九十华诞专门撰文,发在2014年《文史知识》上。1979年,叶嘉莹先生应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得芝先生之请,首次来南京大学讲学,与程千帆先生相识。此后二人通信频繁,并互赠著作多种。程先生非常重视海外学术研究情况,为此曾写信向叶嘉莹先生请教。1983年,《全清词》编纂启动,程千帆先生任主编,他聘请叶嘉莹先生为顾问,是15位顾问中唯一外籍顾问。
张宏生说,演讲后的第二天,叶先生就来到《全清词》编纂研究室考察。来南大讲学之余,叶先生兴致勃勃地参观了资料室,了解当时从世界各地复印回来的清词文献,并不时展开一些珍贵的复印本,边欣赏,边询问。
自1983年《全清词》的编纂正式开始后,程先生也不断写信请叶先生帮忙,搜集海外的清词资料。1984年8月,叶先生寄来哈佛燕京图书馆的藏词目录,经过与当时在国内采访所得者相比对,有16种是清词室所无者,因此程先生就请叶先生帮助,代为商洽复印之事。张宏生表示,“叶先生在《全清词》编纂中所起到的作用,应该大书一笔。”
1985年在南京大学《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右起:严迪昌、叶嘉莹、张宏生、程千帆、尹志腾、屈兴国、史梅
讲课带有“叶氏风格”,
不少同学因为她爱上中国的词
张宏生回忆说,硕士时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古代文学,由于程千帆先生强调做学问及时、充分掌握信息,所以和同学们比较早地拜读过叶先生的《迦陵论诗从稿》和《迦陵论词丛稿》等著作。“其角度的新颖和分析的细腻,给初涉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也从不同渠道得知,叶先生的经历非常坎坷,但她意志坚强,对中华传统文化充满感情,这些也让我非常感佩。”
1985年,受千帆先生邀请,叶先生第二次访问南京大学。在《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工作的张宏生第一次见到了叶先生。5月11日,南大中文系邀请叶先生演讲,地点在教学楼一楼最西面的大教室。张宏生说,“叶先生操着一口悦耳的北京话,有些发音,特别是入声字,带有明显的‘叶氏风格’,一直到现在,仍然被大家津津乐道。叶先生的演讲给听众留下更为深刻印象的,还是她对词人创作风格的细致阐发。”
从南唐到北宋的词风发展,叶先生讲述冯延巳、晏殊、晏几道等,结合南唐至北宋词的发展历史,从他们作品中表达的感情以及遣词造句等方面,将各自的特色娓娓道来,在她的口中,好像当时的词坛生态都活了起来。不少同学都说,正是由于听了叶先生的演讲,才爱上了中国的词。有时叶先生讲到酣畅处,随口吟诵的一些作品,可能对听众来说,稍显生僻,程先生就会走上前去,在黑板上代为写出,而叶先生也总不忘优雅地点头致意。
叶先生那次访问南京,还抽出时间,去探访南唐二陵。南唐二陵坐落在南京南郊的祖唐山麓,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第一次考古发掘的帝陵。叶先生是词学大家,对二主的词不仅熟稔于心,而且用功甚深,来到这里,兴致非常高。陪同参观的张宏生回忆,“叶先生指点说,按照古代左昭右穆的制度,后主李煜的墓应该在钦陵的东面,可惜他被掳到开封,死于牵机药,再也回不来了。言下不胜感慨。”
2008年,南京大学文学院召开清词学术研讨会,叶嘉莹先生与部分会议代表和会务人员合影
对经历离乱的女词人,
有“同情之理解”
2003年,张宏生第二次在南京见到叶先生。邀请她来南大演讲,演讲安排在11月10日晚,讲题是《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作的美感特质》。叶先生的演讲吸引了南京大学大量的“叶迷”,宽敞的演讲厅座无虚席,不少人来晚了,只好站在后面听。
叶先生从宋代的李清照谈到明清之际的徐灿、晚清的秋瑾,最后归结到现代的沈祖棻,通过分析这些不同历史时期女词人的创作特点。她指出,由于时代的进步,以及个人的努力,在沈祖棻笔下,就不仅是“词人之词”,而且是“诗人之词”、“学人之词”,以及“史家之词”,因而,在女词人中,她是一个集大成者。
叶先生详细讲述了沈祖棻的《浣溪沙》:“兰絮三生证果因, 冥冥东海乍扬尘。龙鸾交扇拥天人。月里山河连夜缺,云中环佩几回闻。蓼香一掬伫千春。”内容写是日本的侵华战争,富有非常深隐的比兴寄托,可以纳入词学尊体的大趋势中,体现了“词亦有史”的深度。
张宏生认为,叶先生所选讲的几位女词人,大都经历过离乱。李清照经历过南北宋之际的“靖康之难”,徐灿经历过明清之际的易代之乱,沈祖棻经历过抗战时期的颠沛流离,秋瑾虽然有所不同,却也身处乱世。“叶先生自己的一生,也是充满坎坷,饱经患难。或许,正由于此,她才能对这些女作家有这么深刻的‘同情之理解’。”
我同时也感到,叶先生的这个讲题,应该不是随便拟定的。除了反映出她对中国女性在词创作上的整体思考,体现出两位杰出的女作家、女学者跨越时空的对话之外,她到南京来讲沈祖棻,或许还有特定的考虑。她和程先生自1979年订交之后,交往密切,情谊日隆。“程千帆先生是2000年过世的,可能叶先生正是用这样的特别方式,来表达对程先生的追思。这正是古人所说的: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叶先生演讲的时候,程先生和沈先生的女儿程丽则也坐在下面听,之后大家还一同宵夜,这也算是一段特殊的机缘吧。”
对荷花情有独钟,
其见解令后辈受益匪浅
叶先生带来的诗词启发渗入交往的点滴之中。2003年春和叶先生见面,谈到纳兰成德(后避太子讳,改名性德)姓纳兰,名成德,字容若,张宏生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往往称他“成容若”?叶先生笑着说,你可真是问对了人。因为我们是满族人,纳兰是姓,“成”可以视为氏。她并以自己为例:姓叶赫那拉,民国后简化为叶姓,名嘉莹,号迦陵,因此也可以叫“嘉迦陵”。张宏生说,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一向注重“亲承音旨”,叶先生是满人,又出自北平书香世家,她的看法自然值得重视。
2008年10月,南京大学召开了一次清词学术研讨会,85岁高龄的叶先生一口答应前来。在清词研究的发展过程中,叶嘉莹先生是重要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她很早就对张惠言和王国维的词学进行过研究,1997年,更出版了清词研究专著《清词丛论》,在学术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张宏生还记得,叶先生穿着黑底暗花的外套,一如往年,仪态优雅,神采奕奕,全程站着讲,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连水都没喝一口。叶先生的开场白很有意思,她说,来到南京很高兴,走进会场,看到会标,更有一种特别的高兴。因为会标的中心,绘着一朵荷花,而叶先生由于出生于荷月,小字为荷,因此平生对于荷花情有独钟。“会标是我和我的学生共同设计的,听她那么一说,我也非常高兴,因为能够邀请到叶先生,当然就是我们这次会议的重中之重,这个不期而然的巧合,倒又像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样。”
10月24日,研讨会在南京华东饭店举行,叶先生为大会作了特别演讲。讲题是“清代词人在《花间》两宋词之轨迹上的演化及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反思”。叶先生提出,清人看到了前人的轨迹,沿着这个轨迹又走了一遍,因此就有了演变和转化。这真是一个非常别致的思路,从经典传承的角度,对清词的发展及其成就做出了具有高度的概括,引起了与会学者的极大兴趣。
事实上,除了这三次,张宏生和叶先生还在其他地方多次相见。“读她的著作,聆听她的高论,总是受益匪浅。而对叶先生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所做出的努力,也一直心怀敬意。”
在南京留下众多“名场面”,
南大曾向叶嘉莹发出加盟邀请
1990年起,史梅在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负责管理南大近40万册古籍线装书。2006年起,担任南京大学图书馆副馆长。2015年起,兼任南京大学博物馆副馆长(主持工作),负责整合全校文物资源。中国索引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中国古籍保护学会常务理事、江苏省古籍保护中心专家组成员,2023年退休。
史梅告诉记者,上世纪八十年代程千帆先生两次邀请叶嘉莹先生来南大访问并讲学,第二次讲学长达一个月。“程先生让我照应叶先生的生活起居,并和吴翠芬教授等陪同她参观南京、镇江、扬州等地的名胜古迹。在镇江,我们去了甘露寺,在北固山,因为叶老师很喜欢辛弃疾的词,她很感慨。”
史梅手机中存有一张和叶嘉莹在中华门城楼的留影,当时叶嘉莹61岁,史梅才22岁。“如今我也到了她那个年纪,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很惊艳,她非常有气质。”她还记得,叶嘉莹来南大讲课时,她一边吟诵词,程千帆先生亲自书写板书。当时没有相机记录下来,但那个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史梅表示,当时程先生非常希望叶先生加盟南大,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当时叶先生确实想回大陆工作,也正在寻觅。也有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
叶嘉莹(右)与史梅在中华门城楼
“本世纪初叶,嘉莹先生接受张宏生教授邀请来南京开会,我还去华东饭店见了先生一面,她很开心地回忆起吴新雷老师为她唱昆曲《牡丹亭》的情景,音容笑貌宛若眼前。”史梅说,那是叶先生第二次来南大,在南大中美中心住了一个月。“跟叶老师接触时间长了,她也跟我提及家里的情况,女儿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先生脾气不好,生气的时候还会打人,听了之后觉得她很不容易,对叶先生非常敬佩。”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张楠
校对 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