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时代:科学与现代世界的命运 | 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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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第九季

“除魔”时代:科学与现代世界的命运


主持人:

杨立华(北京大学哲学系)

与谈人:

吴功青(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丁  耘(中山大学哲学系)

程乐松(北京大学哲学系)

张  伟(中山大学哲学系)

王  俊(浙江大学哲学学院)


时间:11月30日(周六)14: 00

地点:北京大学二体地下报告厅B101


一百多年来各种不同层面的“译介”,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思想的语境。撇开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生活世界的变迁不谈,仅西方经典的格义和诠释,就已经极大地拓展了汉语表达的疆界。在这种情况下,试图回到“纯净”的中国传统哲学的语境,恐怕只是一种无助的“乡愁”。当代汉语的丰富性,蕴涵着新的哲学可能。如何在延续中国固有哲学的精神的基础上,面对当代世界展开新的思考,是中国哲学研究应该面对的问题。“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作为一个系列的讨论,将围绕当代中国哲学的问题、形态、语言等论域中的主题,在深入的阐发和对话中开启新的思想可能。

自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世界的除魔”以来,“除魔”遂成为理解现代化进程的核心观念。它不仅意味着人类世界的高度理性化,也意味着自然世界的高度理性化。历史地看,“世界的除魔”与科学的进程密不可分:科学既是这套“除魔”机制的必然后果,又是推动它不断前进的内在动力。科学的诞生,不仅决定性地改变了我们对自身的认知,而且塑造了一种全新的人和世界的关系。如今,我们已经置身于一个“除魔”的时代,任由科学支配我们的全部生活。


科学给予人类巨大的幸福,同时引发了不同层面的危机。在科学主义的图景之下,世界的意义日益萎缩,人类的心灵日趋封闭,失去了生存所需的意义、美感和弹性。虽然自20世纪以降,不同的哲学流派努力加以纠正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科学主义所引发的危机仍未消除。《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是一本文艺复兴研究的专著,但它所接续的是韦伯的“除魔”命题,关心的是自文艺复兴以来现代科学的诞生以及它所引发的现代性问题。“除魔”与“魔化”的对题,不仅构成了文艺复兴的时代底色,也构成了现代世界内部的核心张力。有鉴于此,本次五人谈我们邀请了当代西方哲学领域代表性的学者,围绕吴功青的这本新著展开深入对话,藉此探寻科学与现代世界的命运,以及在中国文明内部化解“除魔”与“魔化”这组张力的可能。


*文章节选自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吴功青 著 三联书店2023-11)“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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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拉生命之树
魔化与除魔
自始至终,皮柯是自由的坚定捍卫者。他倡导魔法,是因为后者能够提升人的自由。但在激烈的魔法操作当中,皮柯也隐约地感觉到一种危险:一旦认定自然世界充满魔力,人的自由就很可能被这种魔力所左右。占星魔法便是如此。后者假定魔法师具有神奇的魔力,可以将天体的德能牵引至月下世界,影响自然。这无形中就意味着,天体可能包含着人类难以企及的精神特性,甚至危及人的自由。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占星术的流行,其动机正在于此。皮柯要想捍卫人的自由,就必须彻底清除天体对人的精神性影响。或者说,为了确保人的魔化,皮柯必须对天体进行除魔。
图片皮柯像
皮柯看到,占星术奠基于古代晚期以来的“存在巨链”理论。只要人们将万物分为从高到低的存在等级,天体便自然地具有相比人类的优越性。在“存在巨链”中,空间的秩序和价值的秩序严格对应:在上的事物在空间上高于在下的事物,具有更大的价值,有权统辖后者。天体在空间上远高于月下世界的人类,因此能够影响甚至决定人的命运。意识到这一点,皮柯决心彻底剪除空间秩序与价值秩序的对应,实现空间的去价值化。他的工作分两步来走。第一步,皮柯绕开新柏拉图主义的存在等级秩序,直接回到柏拉图,强调灵魂的力量。皮柯坚信,灵魂既是自由的,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塑造自身,便不受任何外在事物包括天体的影响。第二步,皮柯将天体彻底自然化。不同于“存在巨链”理论将天体理解为各种精神造物的载体,或者包含某种精神性的物体,皮柯强调,所谓的天体不过是发光和发热的运动物体而已。它没有任何精神属性,不可能干涉人的自由。借此,皮柯完成了对天体的除魔,将人的自由从中世纪的“存在巨链”中解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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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星家
如果说,魔化仅仅部分地昭示了人的主体性,而与现代的主体性相距甚远;皮柯对天体的除魔,则与现代社会对“世界的除魔”并驾齐驱。“世界的除魔”包含两重维度,心灵的除魔和自然世界的除魔,尽管第一重除魔在魔法中以失败告终,第二重除魔却在对占星术的批驳中大获成功。皮柯不仅破除了他早期魔法思想中物质和精神的糅合,而且也打破了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自然主义,指向了一种新的、物质和精神分立的二元论体系。和笛卡尔一样,皮柯对自然世界的除魔高度反映出新时代的需求:为了捍卫人的主体性,必须清除自然魔力对人的影响;为了对自然事物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清除其中的精神内涵。一言以蔽之,皮柯敏锐地感到,只有对自然世界进行除魔,才能捍卫人的主体性自由,为新科学的诞生提供基础。如果说,皮柯对人的魔化虽然部分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但滞留于前现代的人性图景;那么他对天体的除魔,则与现代的宇宙观完美契合,具有更为鲜明的现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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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金术

然而,相比于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皮柯对“世界的除魔”仍不彻底。诚然,皮柯对天体做了相当自然化的解释。但他没有像笛卡尔那样,用现代物理学中的广延,而仅仅用传统的物理属性(运动和发光)来定义天体,既没有形成现代的物质概念,更没有将物质和心灵彻底分开。更重要的是,皮柯对自然世界的除魔仅限于天界,没有涉及广阔的月下世界。出于魔法的需要,他坚持认为月下世界充满魔力,即上帝撒播于自然的德能。至于这种德能究竟能否还原成运动和发光那样的物质性能,皮柯未曾明言。或许是英年早逝,后续的工作未能展开;或许是皮柯觉得,月下世界的权能有限,不足以干涉人的自由,具体原因已无从得知。此外,皮柯虽然坚持给天界除魔,但仍旧保留了神圣世界。后者存在于天界之上,充满着精神性的魔力。既如此,皮柯不可能像笛卡尔和此后的哲学家那样,将一切精神造物从物质世界中清除出去,完完全全地给世界除魔。这就表明,皮柯只是“世界的除魔”的开启者而非完成者,从皮柯到笛卡尔、斯宾诺莎、洛克、莱布尼茨这些17世纪的现代哲人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图片水晶球占卜

无论如何,皮柯将人的自由从自然中独立出来,免除了自然对自由的干涉。但与康德不同的是,在皮柯这里,自由与自然并非截然对立,而是有着相互融合与统一的可能。自由并非如康德所言,必须通过理性的自我立法实现,与自然毫无干涉。相反,人可以站在自然面前,通过对自然的认识和操作来实现自由。二者相互交织,并行不悖。皮柯对自然和自由关系的这种理解,以及他与康德哲学的巨大差异,深刻彰显了文艺复兴哲学的特殊底色,那就是:人和自然共同从中世纪晚期的神学语境中被唤醒、被发现,同等地主张自身的价值,但又深刻地融合在一起。人为了主张自身,力图与自然分离,但又未能真正分离。于是,人一边站立在自然的上方,又一边依托着自然,从自然中寻求自由的力量;人虽然已经开始成为主体,但不是完全脱离于自然的主体,更不是完全自由的无限主体,而是一个在自然中不断趋向完善的主体。在这个独特的宇宙和人性结构中,人和自然同步提升,相互之间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或许,这种既具有现代操作精神又接近“天人合一”的世界图景,才是皮柯乃至文艺复兴哲学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它让我们趋近现代又与之拉开距离,带给我们独特的现代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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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尊赫尔墨斯
需要注意的是,皮柯并未因为对天体的除魔,否定魔法对人的魔化。相反,魔化和除魔这两个看似完全对立的逻辑,奇妙地共存在他的思想中。对皮柯而言,魔化是心灵世界的魔化,除魔是天体的除魔,二者共同服务于人的自由,理论上并行不悖。魔化与除魔的共存,再次表现出皮柯思想中现代性和前现代性交错的特征。遗憾的是,17世纪以后的西方世界加速除魔,不仅祛除了包括天体之外的自然世界的魔力,而且祛除了心灵世界的魔力,魔化终被除魔所取代。可即便如此,魔化也并未消失。在现代世界内部,伴随着“世界的除魔”,始终潜藏着一种魔化的冲动。无论是宗教还是各种形态的非理性主义,都极力抗拒着除魔,一次次地为心灵和自然世界施魔。魔化对除魔的反动,既有效地制约着现代性,又不断刺激和推动着现代性的发展。时至今日,如何平衡魔化与除魔,或者更一般地说,如何平衡非理性与理性、前科学与科学、传统与现代、前现代性与现代性,仍是中西方社会面临的共同难题。饶是如此,我们就有必要回到文艺复兴,回到皮柯,去审视那个处在“古今之变”中的思想家对这个问题的独特思考。

魔化与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与现代世界的诞生

吴功青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3-11

ISBN:9787108076601 定价:78.00元

文艺复兴向来被视为现代世界的开端。如马克斯·韦伯所言,这是一个高度除魔的世界,不仅人类世界的魔力被祛除,自然世界的魔力也丧失了,彻底沦为一个理性化、均质化甚至机械化的物理世界。


本书从韦伯的命题以及与之相关的科学史论述出发,围绕文艺复兴哲学代表人物皮柯·米兰多拉展开研究,检讨“世界的除魔”这一现代性特征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发端。皮柯通过揭穿占星术的魔法性,破除预定的宇宙等级论,第一次赋予人自我塑造的自由。与此同时,皮柯又极力主张魔法,将人理解为自然的沉思者和操作者,一个具有神奇魔力并不断魔化的魔法师。既魔化,又除魔,皮柯的魔法思想表明了现代性生成的复杂机理,也为我们提供了反思现代世界诞生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