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巴金诞辰120周年。围绕着巴金先生展开的纪念活动正在多地举办。“巴金读书馆揭幕”“巴金学术研讨会”“巴金与上海文献图片展”“传承与创新:青年作家座谈会”等活动在上海启幕。
巴金是著名文学家,被誉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中国当代文学的巨匠。同时,他也是著名的出版家,巴金一生主编和参与编辑多种文学杂志,其中《收获》杂志至今仍在文坛发挥重要作用。目前,《收获》长篇专号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上海文艺出版社一直以巴金先生的“把心交给读者”为准绳,不断出版优秀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原创作品、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著作、民间文学和民俗文化研究等人文社科类图书。
值此之际,特出版《李大海》巴金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版,致敬大师。
01
巴金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版,
“都是怀念我所敬爱的英雄朋友的文章”
《李大海》1961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距今已时隔63年。
《李大海》巴金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版,收入了巴金先生从1960年8月到1961年8月所写的《副指导员》《回家》《军长的心》《李大海》《再见》《团圆》《飞罢,英雄的小嘎嘶!》等小说7篇及《朝鲜的梦(代序)》《后记》各1篇。大多讲述朝鲜战场志愿军战士的英勇故事,展示他们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情怀,表达了巴金先生由衷的赞美之情。
02
《英雄儿女》原著,
巴金先生描写朝鲜战争作品中的代表作
巴金中篇小说《团圆》于1961年8月发表在《上海文学》。比起这篇小说,更多人熟悉的是由《团圆》改编成的电影——《英雄儿女》。196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英雄儿女》搬上银幕,影片中王成那句掷地有声的“向我开炮”给无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电影主题曲《英雄赞歌》也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旋律。
其中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和人伦情感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故事感人、情感丰富,思想深远,拥有着跨越时代的力量。
03
愿人们在阅读和观看中重拾热血,
以及“人间一些美好的感情”。
巴金在后记中写道:“我写的虽是别人和别人的事情,可是我自己也在小说里面生活。我执笔的时候,好像回到了九年前那些令人兴奋的日子,见到了那许多勇敢而热情的友人。我多么想绘出他们的崇高的精神面貌,我执笔的时候写尽我的尊敬和热爱的感情。”
今天,小艺给大家带来《李大海》节选。
朝鲜的梦
这几天上海的天气特别热。我也曾在朝鲜的村子里度过炎热的夏天,看见窗前篱墙外高耸的白杨,我就想起朝鲜的一草一木。在好些炎热的或者凉爽的夜里,我坐在不开灯的小吉普车上,经过两旁长着白杨树或者开花的栗子树的公路,在这个美国千万吨钢铁所炸不断的交通线上,我闻到了草木的清香。这是八年前的事情。可是听见似乎不知道疲倦的知了叫或者敲鼓般的蛙鸣,我觉得好像还住在朝鲜的乡村里一样。
八年来我不知做过多少朝鲜的梦。到现在还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把我的心拉向那个英雄的国家。我们中间有许多人谈起在朝鲜的那段生活,就会有昂扬的心情。我想到那些令人兴奋的日子,也觉得自己生活里有了更多的光彩。谁不曾在朝鲜洗过冒热气的温泉,喝过清凉的溪水!但是不少的人有这样一种感觉:那里有一个仙泉,在仙泉里洗了澡,即使不能脱胎换骨,至少可以洗掉一些思想中肮脏的东西。在朝鲜谁不曾看见美国汽油弹所引起的大火、敌人炸弹和炮弹所毁坏的生命和房屋而愤慨万分!在斗争最尖锐、爱憎最鲜明的地方,我们的心都受着煎熬,有一些自私的东西渐渐地化成了灰烬。我怎么能够忘记那些可纪念、可宝贵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怀念那个时期的生活!我怎么能不反复地重温朝鲜的梦!
在我那无数的梦里总有一个白衣白裙的身形。每逢我静下来回想朝鲜的生活,我就会看见穿白衣白裙的“母亲”或者“嫂子”。至今紧紧地系住我的心的正是这些朝鲜的“阿妈妮”。不论是在炎热的夏天,或者积雪三尺的严冬,不论是在穷苦的乡村或者中立区的开城,多少朝鲜的母亲把我当作亲人一样。她们不仅让我有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了我种种的方便,而且耽心我受冻,早早地烧好了地炕;更不用说,她们常常关心地嘘暖问寒。哪怕是在破旧的茅屋里,我也有住在自己家中的温暖感觉。每一次我跨进一个人家的木门槛,走到擦洗得很干净的木廊前,并不需要讲什么话,白衣白裙的阿妈妮就带着慈祥的笑容欢迎我,好像母亲在接待她久别归来的游子。我离开一个地方,用辞不达意的简单语言,向相处几天的阿妈妮告别的时候,从细小的眼睛里滚下来的泪珠和起皱纹的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常常引出了我的眼泪。有一次我在一位老大娘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回到附近的城市以后,无意间在街上遇见老大娘的小孙子。第二天老大娘就走了将近二十里路,来看我是不是住得舒适、活得健康。我还记得八年前一个秋凉的深夜,我们的吉普车跑过了好些炸空了的城市,在明德里加油站旁边一棵大树下停下来,疲乏不堪的司机同志敲着附近人家的门,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妈妮看见我们,就笑着说:“请进来。”好像我们都是她正在等待的亲人。她给我们腾出来一大块地方,一定要我们把铺盖卷拿进去摊开休息。第二天我们怀着谢意向女主人告别,她握住我们的手絮絮地讲个不停,无非要我们在路上小心,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像这样的事我岂止经历过八件十件!到过朝鲜的同志谁不曾遇见八个十个亲似母亲的阿妈妮!有一天起雷英雄姚显儒对我讲到他的经历。他到朝鲜不久便让敌人炸伤了左脚。人们用担架抬着他,经过一个地方,在一位老大娘的家里休息。老大娘做饭给他吃。同志们抬他到山上去躲警报,老大娘也跟着担架上山照料他。后来担架离开那里往后走的时候,老大娘拉住姚显儒同志的手,送他走了好几里路,还不肯回去。姚显儒同志养好伤重上前线,就再没有见到这位朝鲜的母亲。他谈起她来,眼睛里还闪着泪光。我虽然不曾有过起雷英雄那样的经历,但是我却有同样深的感情,同样深的怀念。我越是爱朝鲜的阿妈妮,就越是恨那些破坏她们幸福生活的美国强盗。
好几年我没有听到“阿妈妮”这个称呼了。可是在书报上见到这样的三个字,我就仿佛坐在干净的木廊上听老大娘讲话,看老大娘纺线,或者在院子里看年轻的志愿军同志帮老大娘舂米,跟老大娘谈笑,听他们亲热地连声唤“阿妈妮”,或者站在一个农家的门前,望着灯光摇晃的临街纸窗,听老大娘和嫂子们齐声念朝鲜文:“我们国家,民主朝鲜……”;我就仿佛生活在朝鲜人民中间,生活在友谊的海洋中间;我就仿佛看见许多双慈母的眼睛殷殷地望着我,听见充满感情的声音接连地说:“再来啊,再来啊!”我才知道这些年我的心并不曾离开朝鲜,并不曾离开那许多像母亲一样爱护过我的阿妈妮!
我在朝鲜住的时间并不长。然而我带回来的友情却是无穷无尽的。在那些日子里,好像整个北朝鲜都是我的家,在任何地方我都受到亲切的招待,阿妈妮比得过我的母亲,孩子们叫我“叔叔”,年轻人称我为“同志”,中年妇女好像都是我的嫂子。语言的隔阂并不妨碍我们彼此的了解。一次简单的招呼就唤起生死不渝的感情。不管美国飞机疯狂的投弹、敌人大炮盲目的发射,朝鲜的阿妈妮仍然活得很坚强,很勇敢,而且充满那么深厚的感情和那么乐观的精神。那些时候在朝鲜的城市和乡村里从来没有断过歌声和笑声。我们坐着车子在敌机威胁下跑过公路和山沟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谁都知道有许多人愿意为自己交出生命,自己也愿意为许多人献出一切。我的确深切地感到我们和朝鲜父母、兄弟、姊妹中间血肉相连的友谊。
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回祖国也有两年了。我没有机会看到那些动人的分别场面,可是人们含着眼泪对我谈起他们在朝鲜的“母亲”。也有人跟我一样不断地做着朝鲜的梦。我们在梦里常常看见朝鲜人民和平建设的幸福生活。尤其是像我这样同阿妈妮共过患难的人,我多么希望听见她们幸福的笑声,看见她们欢乐的舞姿。金日成首相称朝鲜的妇女为“英雄的妇女”。朝鲜的阿妈妮能够忍受绝大的痛苦,却不肯在敌人面前落一滴眼泪。可是为了志愿军,她们会哭得、笑得像孩子一样。我知道这么一件事情:有一天美国飞机轰炸了一个小县城,不少的人牺牲了。第二天几位老大娘和大嫂子还走到二十里以外去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和部队同志们共同欢庆我们的国庆佳节,她们有说有笑,又歌又舞,好像不曾遭遇灾祸一样。这样的妇女的确是英雄的妇女,是美帝国主义所不能战胜的。她们给战争中的朝鲜添了多大的战斗力量,她们也一定会为和平建设时期的朝鲜驾起千万匹千里马向前飞奔。
今天的朝鲜跟八年前的朝鲜完全不同了。一座一座花园一样的社会主义城市在废墟上建设起来。荒凉的乡村里也出现了现代化的工厂和学校。人们用忘我的劳动把祖国建设得比战前更美丽、更富强。千千万万的阿妈妮不仅享受到家人团聚的幸福,也有充分的机会把自己的力量贡献给国家。……
我的朝鲜的梦是做不完的。梦景越来越美。我甚至梦见了和平统一的朝鲜,梦见了共产主义的朝鲜……可是在任何时候,不论是梦中或者梦醒,我都听见一个同样的声音,那就是八年前充满友情的声音:“再来啊!再来啊!”
不论是梦中或者梦醒,我都用同样一句话回答:“我一定要再来!”因为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是斩不断、分不开的。不论是梦中或者梦醒,我都带着感激的怀念遥祝千千万万的阿妈妮身体健康,幸福无量。
《李大海》
巴金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