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诞辰120周年丨巴金和《文汇报》一起走过的岁月

今天,是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日。            

从因为好友柯灵结缘,而在1938年11月刊登了一封百余字的《梧州来信》:“诸友,我们(十月)二十日晚上平安地离开了广州,同行10人,搭的是一只装货的木船……”开始,到2003年11月一篇未完成的《怀念振铎》:“他不教训,他只引路,树立榜样。今天他已不在人间,而我拿笔的机会也已不多,但每一执笔总觉得他在我身后看我写些什么,我不敢不认真思考”,无数封刊发于《文汇报》的信件和稿件,汇入了中国文学的历史,也串联起了巴金和《文汇报》之间长达65年的绵长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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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曾经说过,倘使写作真有所谓秘诀的话,“那也只是这样的一句:把心交给读者”。而他刊发于《文汇报》上的很多文章,都漫溢着他对读者、对人民的深情,以及他满怀着对读者、对人民的深情而展开的对于文学的思考。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从这些珍贵文字中摘取部分,邀请读者朋友们和我们一起,聆听巴金,怀念巴金。            

——编者            

人民情怀            

2003年,国务院授予巴金“人民作家”称号。“人民作家”四个字,是巴金身上最为鲜亮的底色。他在发表于《文汇报》的多篇文章中,记录下了那一个个唤起他心中那一股“为了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我献出我的心,我的笔和我的全部力量”的澎湃激情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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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这个大会,我不是去发言的,我是去学习的。而且我参加像这样一个大规模的集会,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大会中我的确得到了不少的东西。            

第一,我看见人怎样把艺术和生活揉在一块儿,把文字和血汗调和在一块儿,创造出来一些美丽、健康而且有力量的作品,新中国的灵魂就从它们中间放射出光芒来。            

第二,好些年来我一直是用笔写文章,我常常叹息我的作品软弱无力,我不断地诉苦说,我要放下我的笔。现在我发见确实有不少的人,他们不仅用笔,并且还用行动,用血、用生命完成他们的作品。那些作品鼓舞过无数的人,唤起他们去参加革命的事业,它们还要教育更多的年青的灵魂。            

第三,我感到友爱的温暖。我每次走进会场总有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在六百多个面孔中至少有一半是我没有见过的,可是它们对我并不陌生。我看到的全是诚恳的亲切的脸。我仿佛活在自己的弟兄们中间一样:谈话、讨论、听报告、交换经验,我不感到一点拘束。自由、坦白、没有丝毫的隔阂,好像六百多个人都有着同样的一颗心似的。            

——摘自《一点感想》。本文刊发于1949年8月20日《文汇报》,是年7月,巴金到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并当选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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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政治部甘主任在谈话中对我们说:“彭司令员这句话里含有很深的感情啊!”甘主任又说:“人都有感情,战士的心是更热烈和伟大的,有的战士背着炸药把自己生命跟敌人战车同归于尽。他们是不简单的,他们是有深厚的感情的。牺牲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这样的感情我们不应该让它埋没,我们有责任把它表扬出来,让祖国人民知道。”甘主任是个爱发笑的人,可是这时候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他很激动,他也有深厚的感情。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文艺工作者也是有感情的人,接触到这样伟大的心灵以后,难道我们还不能够交出个人的一切吗?            

——摘自《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本文刊发于1952年4月12日《文汇报》,1952年3月,巴金率“战地访问团”访问朝鲜,在志愿军司令部与总司令彭德怀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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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在人丛中望见天安门广场上数不清的迎风招展的红旗,听见春雷般的热烈欢呼,从下午三点起接连六个小时高呼“毛主席万岁”和毛主席洪亮而亲切的回答“同志们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离开阳光照不到的书桌,第一次在广大的群众中间,如此清楚地看到中国人民光辉灿烂、如花似火的锦绣前程,我感受到心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人要纵身飞向天空,个人的感情消失在群众的感情中间,溶化在群众的感情中间,我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写,我要写人民的胜利和欢乐,我要歌颂这个伟大的时代,歌颂伟大的人民,我要歌颂伟大的领袖。在旧社会中受尽欺凌的知识分子,那个时候谁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呢?            

——摘自《一封信》。1977年5月,徐开垒来到位于“梧桐深巷”的巴金家中。他转达报社总编辑马达的意思,希望巴金能在停笔十年后,重新拿起笔来,在《文汇报》上发表文章。5月25日,《一封信》刊发于《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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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读者成为作家的。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从文学作品中汲取大量的养料。

文学作品用具体的形象打动了我的心,把我的思想引到较高的境界。

艺术的魅力使我精神振奋,作者们的爱憎使我受到感染。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我如饥似渴地读着能拿到手的一切书刊。平凡的人物,日常的生活,纯真的感情,高尚的情操,激发了我的爱和我的同情。不知不觉中我逐渐改变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

优秀的作品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使我看到理想的光辉。前辈作家把热爱生活的火种传给我,我也把火传给别人。

我这支笔是从抨击黑暗开始的,看够了人间的苦难,我更加热爱生活,热爱光明。

在创作实践中,我追求,我探索,我不断地磨炼自己,我从荆棘丛中走出了一条路。任何时候我都看见前面的亮光,前辈作家的“燃烧的心”在引导我们前进。

即使遭遇大的困难,遭受大的挫折,我也不曾灰心、绝望,我们有一个多么丰富的文学宝库,那就是多少代作家留下来的杰作,它们支持我们,教育我们,鼓励我们,要我们勤奋写作,使自己变得更善良,更纯洁,对别人更有用,而且更勇敢。

是的,面对着霸主们核战争的威胁,我们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们的前辈高尔基在小说中描绘了高举“燃烧的心”在暗夜中前进的勇士丹柯的形象,小说家自己仿佛就是这样的勇士,他不断地告诉读者:“文学的目的是要使人变得更好。”在许多前辈作家的杰作中,我看到一种为任何黑暗势力所摧毁不了的爱的力量,它永远鼓舞读者团结、奋斗,创造美好的生活。

我牢记托尔斯泰的名言:“凡是使人类团结的东西都是善良的、美的,凡是使人类分离的东西都是恶的、丑的。”            

——摘自《核时代的文学——我们为什么写作?》。1984年5月,巴金作为国际笔会第四十七届大会的特邀嘉宾前往东京,在会上作了发言,全文刊发于1984年5月16日《文汇报》。            

文学主张            

作为文学大家,巴金不仅有震动几代人的长篇巨作,同样也用杂文、散文、讲演稿记录自己对于文学与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从他在《文汇报》发表的多篇杂文、游记、讲稿中,我们看到他鲜明的文学主张,至今读来仍予人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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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相信读者的眼光。真正好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是不会被人民遗忘的。            

这次获奖作者中青年作者大为增多,短篇小说获奖者二十名中,半数以上是文学新人,最小的才十九岁。这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文学发展的规律就是这样,一代接一代,一茬接一茬,不断更新,不断补充新鲜血液。

我真诚地希望我们一大批有思想、有生活、有才华的中青年作家,更快更充分地发挥文坛主力军的作用。

文学艺术是集体的事业,这个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与每一个文艺工作者都有关系。青年作家的成长,除自身刻苦努力外,更需要多方面的扶持。老作家的热情关怀是不可缺少的重要一条。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文学期刊编辑的作用。听说这次大会邀请了部分编辑同志参加,我感到很高兴。这说明编辑的劳动正在日益受到尊重。广大编辑同志长年累月、默默无闻地辛勤工作,有些编辑本身就是很有写作能力的作家,只是为了给他人做好嫁装,自己宁愿少写或搁笔。

这方面我有深切的体会。我至今感激叶圣老,是他引我走上了文学的道路。编辑是作家和读者之间的桥梁。编者和作者应当成为密切合作、互相了解的朋友,大家走向同一个目标。

我们的工作,是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为我们国家、我们伟大民族的文化积累作出贡献。            

——摘自《希望有思想有生活有才华的中青年作家成为文坛主力军》。此文为巴金致全国四项优秀获奖作品授奖大会的贺电,刊发于1983年3月25日《文汇报》,标题为当时的编辑部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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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伟大的时代产生伟大的作品。回忆过去,我们虽然已经取得了大的成就,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新人新作,但是与我们这个处于巨大历史性变化的时代还是不相称的。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优秀作品,我们更需要史诗般的杰作,需要无愧于我们时代的艺术瑰宝,需要与我们民族灿烂的文化、与人类最优秀的文学名著可以媲美的精品。我们曾经梦寐以求,渴望早日出现当代的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出现中国的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这历史的重任就落在我们中国作家、特别是年轻一代作家的肩上。体育、音乐可以在世界上夺取冠军,我们的文学又有什么理由不应该站在世界文学的前列呢?我深深地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这样的伟大作品一定会产生在我们伟大民族的中间。这也是全国人民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摘自《我们的文学应该站在世界的前列》。1984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在京开幕,巴金致开幕词。全文刊发于1984年12月30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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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的长篇,我读得不多。就读过的作品来看,我感觉无论是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方面,还是生活的开拓方面,都是有进步的。但是我们不能满足,尤其在质量上不能满足。我觉得要提高长篇小说的质量,潜力还是很大的。我讲两个字,一个是“新”,一个是“深”。            

第一是新。苏联十月革命以后,文艺作品的题材、主题、人物等等,都有很大的变化和革新。毛主席当年举过法捷耶夫的《毁灭》的例子,它带给人们“新的人物,新的世界”,产生了全世界的影响。当然不是一两部作品,而是有一批作品,象《铁流》、《被开垦的处女地》、《夏伯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变化也是巨大的,比起旧社会,那是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几年,尤其是三中全会以来,变化更是十分显著。我说的新,是指有些题材、主题和人物,还没有引起我们作家注意。或者是由于我们长期受“左”的思想影响,思想还不够解放,或者由于作家对生活还不够熟悉,尽管有了四百多部,而作品的题材、主题、人物、取材的角度,相对说来还不够丰富,给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也还不多。            

第二是深。我们的作品,可不可以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深一点?生活开掘深一点?思想更有深度一点?通过解剖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一个工厂,一个商店,或者一个小镇的变化,可以反映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部作品只有写出一定的深度,才能显示一定的广度。我想一部优秀作品的标志,总是能够给读者留下一两个叫人掩卷不忘的人物形象。中外古今的名作,所以能流传久远,就在于它的人物形象以及对当时生活的深刻描写,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            

——摘自《祝贺与希望》。这是巴金在首届茅盾文学奖颁奖会上的书面发言,巴金从国家文学事业发展的角度,提出了他对提升长篇小说质量的看法,刊发于1982年12月17日《文汇报》。            

巴金和他的朋友们            

“在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光彩。这盏灯就是友情。”很多朋友走进巴金的生命里,而巴金则把自己对他们的感情一笔一笔写在纸上,留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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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无数青年学生中间,他对未来充满着希望。他说“新春总是充满着生命之力的,朝阳总带着新生的光与热冉冉上升。为了创造而永远有着老的死亡,朽的腐溃。”他相信“春快到人间了。具有丰饶的生命力的一代舞台幕景快揭开了。”读着他的文章我觉得听到了关于新世界到来的预言。            

是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文章!虽然他至今还是一个没没无闻的中学教师,可是我喜欢我有这样一个朋友,我更以能够代他编辑这一本集子为光荣。            

——摘自《记剑波和他的小书“心字”》,全文刊发于1946年7月1日《文汇报》。巴金与卢剑波相识于青年时期,一见如故,结下了一生的深厚友情。1947年6月,巴金在上海看完了卢剑波寄给他的40多篇文章后,从中选出26篇,编成一本散文集,卢剑波自己取名为《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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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家里,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他并不限制我们,却常常把话题引到大路上去。我忘记不了一件事情:一九五○年十一月下旬一个夜晚,我和仲华在华沙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的会场,这一天从早晨六点开会开到午夜,在闭幕之前我们到场外喝一杯咖啡休息,大家都很兴奋,谈起各人的感受和今后的工作,他说:“我们互相帮助、共同前进吧”,然后脚步轻快地回到会场。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他还表示过这样的意思。这些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学习,在一起斗争,可是我始终落在他的后面。他那善意的笑容过去给过我多大的鼓励,今后也将督促我前进吧。            

——摘自《怀念金仲华同志》,全文刊发于1978年8月20日《文汇报》。同为文化界人士,巴金与金仲华早就相识;新中国成立之后两人又同在上海工作,交往愈加密切,友谊日益深厚。1978年8月12日,巴金参加了在上海龙华革命公墓举行的金仲华骨灰安放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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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卫一九二五年在上海认识,后来同去巴黎,住了一个时期。我们是好朋友,都翻译过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可是我们之间常有分歧,差不多天天争论,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分开了还要通信争辩。我的《爱情三部曲》在《文艺月刊》连载的时候他写了几封信发表意见。我们讨论,也可以说他在帮忙我写这部小说,他劝阻我不要沉浸在阴郁的心情中写小说,他担心我的“文学生命”不能持续下去,也是出于好意。            

——摘自《怀念卫惠林》,全文刊发于1994年8月13日《文汇报》。巴金与卫惠林相识于1925年,1927年同船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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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边有不少他的著作,书上有他的签名。我们应当是多年的朋友了。有一天和几位友人闲谈,有一位中年朋友质问我说:“你记得不记得介绍你进文艺界的是郑振铎,不是别人!”他说得对,振铎给上海《时事新报》编辑《文学旬刊》时,我用佩竿的名字寄去小诗《被虐待者底呼声》和散文《可爱的人》,都给发表了,我还给振铎写过两封短信,也得到回答。但不知怎样,我忽然写不下去,也就搁下笔了。我还记得我在成都的最后一年(一九二二——二三),深夜伏案写诗,隔一道门大哥坐在轿内或者打碎窗玻璃,或者低声呻吟,我的笔只能跟着他的声音动,并不听我指挥,一些似懂非懂的句子落在纸上,刺痛我的心。大哥的病又发作了。几个晚上都写不成一首诗,也就无法再给振铎寄稿。离家乡初期常常想家,又写过一些小诗投寄给一些大小刊物,在妇女杂志和成都的《孤吟》发表过。以后在上海武昌路景林堂谈道寄宿舍住下来补习功课,整天就在一张小桌和一张小床前后活动,哪里想得到“小诗”,也不用说文学作品,更不曾给振铎写过信。不但当时我忘记了它们,就是在今天我也没有承认它们是文学作品。否则我就会把《灭亡》手稿直接寄给振铎了。圣陶先生的童话《稻草人》我倒很喜欢,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圣陶先生,他是在开明书店索非那里偶然发现我的手稿的。我尊敬他为“先生”,因为他不仅把我送进了文艺界,而且他经常注意我陆续发表的作品,关心我的言行。他不教训,他只引路,树立榜样。今天他已不在人间,而我拿笔的机会也已不多,但每一执笔总觉得他在我身后看我写些什么,我不敢不认真思考。            

——摘自《怀念振铎》,全文刊发于2003年11月21日《文汇报》。1958年郑振铎因飞机失事而辞世,当时的巴金写了一篇哀悼文章。在此后的四十年中,巴金一直为当年匆忙完成的纪念文章而深感内疚。1989年,巴金提笔开始写作《怀念振铎》,历经十余年,两次提笔,终于还是没有完成。1999年,巴金因病情危重导致呼吸衰竭,实施气管切开手术,从此无法言语。未完成的《怀念振铎》成为巴金最后一篇文章,刊发于2003年11月21日《文汇报》。四天之后,即2003年11月25日,是巴金的百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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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汇报图:文汇报编辑:周敏娴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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