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度不凡
漆,从山水间割取的一滴汁液,却与人痴缠七千多年。
它有种亘古的气息和魅力。
记忆中的漆,没有奢华的气质,反倒朴素至极。
爷爷曾是木匠,我的童年时光里跟漆有关的记忆是割漆和做家具。那时,漆树是经济树种,湘西南的家乡更是生漆的生产基地。每年酷夏,天未亮就会跟着爷爷进山割漆,他扛着长梯,背着极简的工具箱。工具箱里几十个蚌壳,一个小小的密封竹筒,再加一把可以随时砍出山路又能割漆的柴刀。割漆,要在十多米高的漆树上一层层割出“V”字或眼睛状的口子,插上蚌壳,直到如牛奶般的汁液流出,再转到另一棵树。如此反复,直到所有的蚌壳都有汁液才可收漆。每次割漆,几十个蚌壳也只能收获一丁点儿漆,经常一个夏天过去,那个小竹筒都没装满。那时觉得漆树真小气啊。它不仅小气,“报复心”也很强,只要稍微靠近或者沾上一星半点汁液,轻则手指出红疹,重则全身红肿。漆就是这样,天生娇贵且自视清高。
可将它从山中接出后,一旦到了匠人手中,遇瓦灰、遇黄泥、遇贝壳粉、遇鹿角霜或各种矿石,却能演化出一个灿若星河的“世界”。这些或素或彩的漆色再髹饰到各种材质的器物上,无论器物多普通,经过时间的沉淀和打磨,漆器都有一种沉静、内敛、不事张扬的气质,一下有了内涵。
湖南漆在历史长河中大放异彩
中国的大漆,是没有时间的语言。它柔软的外表之下,经反复髹饰打磨后,器物有了坚韧、斑斓的“铠甲”,漆度不凡,让人一眼万年。
李子柒沉寂三年后复出,以“漆”爆火。她用雕漆隐花的髹漆工艺制作出紫气东来衣柜,那精美的漆器制作工艺,仿佛带着神秘魔力,将我们拉入一个古老迷人的漆世界。
中国是大漆的故乡,这种古老的天然涂料已经跟中国人痴缠了七千多年。而在湖南,也有着厚重的漆文化,无论是生漆生产还是髹漆工艺,都曾在历史长河中大放异彩。
湖南是漆树中心分布区
从一滴漆到一件器,湖南漆的故事要从山野说起。中国古代漆器的出土,以湖南、湖北居多,很有可能跟曾经大片生长在湘西北、鄂西海拔600~1200米山坡上的漆树有关。尤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随着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数百件精美漆器,更加证实,早在两千多年前,湖南生漆利用及髹漆水平已经很高超。
△割漆
漆树喜阳、喜湿,生长颇为挑剔。在中国,它主要分布在亚热带及暖温带地区,就数量和面积看,中心分布区在秦岭、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大娄山、乌蒙山区。这个“中心区”也是世界漆树的起源地之一。位于武陵山脉腹地的湘西北,早在原始社会末期的新石器时代至战国时期,就是全国漆树的中心分布区。
不仅如此,湖南很多地方的漆还曾是贡漆。据《古今图书集成·贡献部汇考》记载,明代贡漆之地就有湖南岳州府,即澧县、临澧、安乡、南县、华容、岳阳、临湘、平江一带。到了清代,湖南产漆之地还有湖广之岳州府、宝庆府、永州府、辰州府等。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湖南有漆树分布的县就有40多个。漆树生长范围从湘西北武陵山脉及以西地区一直延伸至湘西南雪峰山脉附近,辐射到湘黔交界的中低山地区。
而在这些漆树分布区域,湖南又细分出几个片区,湘西北武陵山—壶瓶山漆树集中分布区,湘西南雪峰山漆树分布区,湖南中、低山小乔木型漆树散生区,湘江中下游平原、丘陵漆树罕见区,湘北滨湖小乔木型漆树引种区。其中湘西北武陵山—壶瓶山集中分布区和湘西南雪峰漆树分布区是优势区。前者除了有古老的野生漆树林外,还栽培了红壳大木、反早漆等优势漆树,这些树种成年后,每株能产出7斤左右的生漆。而雪峰山附近不仅有野生漆树,还人工培植小乔木型漆树,产漆量更不容小觑。这些漆树的生漆质量上乘,一度可与“建始漆”、“毛坝漆”、“平利漆”等媲美。
割漆,非常人能胜任
在生漆近乎匿迹的年代,湖南还留存着最古老的割漆技艺。以此为业的割漆人常常被称为“最后的割漆人”。他们穿梭在曾被誉为“生漆之乡”的湘西北龙山一带。这也是土家族聚落,割漆也曾在这些村落里代代相传。
△生漆流出来氧化成褐色
漆树曾是龙山的金字招牌,尤其在跟鄂西相邻的大安乡、乌鸦乡一带,平均海拔在1200米以上,曾经漆树漫山遍野,所产的生漆质量堪称一流,被周恩来总理命名为“黑色金子林之乡”。《龙山县志》中记载:“漆,龙邑多种之,输常德、汉口、宜昌各埠,年值数万金。”
每年夏至前后,天气连续晴五天以上,天还未亮,龙山割漆人就进山割漆了。他们遵循古法,每年夏至到白露节气割漆,收割期只有3个月。这3个月,气温高,生漆水分少,质量好。但割漆人不能贪婪,为了保证漆树正常生长,他们会每棵漆树每7天割一次。且在每棵漆树上要控制开口子的量,一般都是80公分距离划一个口子。这个口子在割漆人的行话里是“画眉眼”,开了眉眼后,一般在口子下方插入蚌壳收漆。
△收漆时,安志成认为水分并没有上树,今天只割了6两漆,与大旱之前产量一样低下。
漆汁刚流出时是牛奶白,遇空气氧化后像咖啡拉花,再之后颜色变为更暗沉的黑褐色,明代《髹饰录》中记载的“白赛雪,红似血,黑如铁”就是生漆的这一变化。我曾在龙山遇见一割漆人,他说一个口子的汁液流完需2小时,为了防止漆汁干涸,他常常要在日出前就将漆收完。割漆是一场冒险,很多人靠近漆树或沾点漆汁就会过敏,严重的还会致命,所以这个苦活计非常人能胜任。龙山的割漆人有自己的秘法,他们有的割漆前用稻秆吸一管漆汁喝下或者提前服用鸡毛水,据说这样就能缓解过敏。
△刚割下的生漆是乳白色的,有种木材的清香
龙山的漆树一般7年成熟,一棵树3年割一次,一棵漆树的生命周期大概30年,能割出10公斤漆。纪录片《髹饰录——漆的故事》里说道:“一棵16年的漆树,一年的产漆量只有250克。而三斤生漆,只能熬一斤大漆。”所以,行话里说“百里千刀一两漆”。
如今,这些生漆虽然在当地依然是造转角楼和为老人漆老材(棺材)的涂料,但因为无人传承,生漆成为“奢侈品”。上了年纪的割漆人每到割漆时节,见漆树鲜有人问津便感慨,这些漆树可能会“胀死”。
湖南出土的汉初漆器,代表当时漆器工艺的最高水平
在湖南博物院三层,不必凑近展台,也能看见泛起光泽的漆器最为亮眼。这些陈列的漆器,有盛放食物的食盒、盘、盆,盛酒用的圆壶、方壶,还有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卮杯、耳杯、匕、勺、屏风、几、案;甚至还有盥洗用具匜、沐盘,梳妆用具圆奁盒、方奁盒,文娱用品琴、六博,以及兵器中的髹漆品,几乎涵盖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来自漆器的光并非全是聚光灯,而是漆面的光泽。可以想见,2000多年前,湖南漆器及工艺已经到了何种精湛的地步。
事实上,自20世纪30年代,长沙发现楚汉漆器以来,至今湖南已有20多个县市的楚汉墓葬出土了漆器,其中公开报道的就有一千多座,累计出土漆器逾万件,且大部分保存完整。这些出土的漆器代表了楚汉时期漆器制作的最高成就。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器有七百多件,主要源于保存完好的1号墓(辛追墓)和3号墓(利豨墓)。我们在湖南博物院三层展台见到的漆器是最有代表性的100余件,剩下的漆器保存在地下恒温恒湿的库房里。展台里的这些漆器大多都是红与黑相结合,且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也足以窥见楚人将艺术和浪漫完全融入生活,那是个“万物皆可漆”的时代。
△黑地彩绘棺为马王堆一号汉墓木椁中出土的四重木棺中的第二重
楚汉精湛的漆器呈现,除了前面提及有天然漆产地和优越的自然条件,更多的是政治、经济的繁荣。据考古发现,湖南及周边在新石器时代早期,髹漆工艺初现,至商周时漆工艺趋于成熟,到了战国时代,湖南地方性制漆业又为汉初长沙国漆器制造奠定基础。汉初,置长沙国,都城为临湘(今长沙),长沙首次成为诸侯国的都城。在吴氏和刘氏209年的统治期间,长沙国始终居于控制湖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的中心地位。政治稳定带来经济繁荣,加之随着铁制工具的广泛应用,地方性制漆手工业也随之发展起来。
△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云纹漆鼎(来源湖南省博物院官网)
很多文献提到,这一时期的漆器制胎工艺和髹漆工艺都有很大变化。漆器的胎骨已有木胎、竹胎、夹纻胎、陶胎、皮革胎等,而髹漆工艺上装饰手法除了髹涂,还有用笔蘸漆的描绘、堆饰、锥画、雕镂、填嵌、釦器、金银贴饰。这时还有利用生漆中漆酸在调和中的化学反应,跟各种矿物颜料结合,进行彩绘。纹饰也复杂多样,纹样中动物、植物、几何、人物故事等都能跃然器物之上,似大千世界浓缩于方寸。如展台里,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的粉彩云气纹长方形漆奁、1号汉墓出土的黑地彩绘棺等,看起来有立体效果,它们便采用了堆漆工艺,这是当时新的髹饰工艺,后来发展成为我国传统漆工艺的主要装饰方法之一,《髹饰录》中将其称之为“阳识”、“堆起”,并归为18种重要漆器工艺之一。
展台中,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器物里还有朱漆为底,黑漆绘图,中间写下“君幸食”、“君幸酒”,便是吃好喝好的意思。祝福赋予了漆器温暖和温情,也许辛追夫人感受到了。
△“君幸食”狸猫纹漆食盘 (来源湖南博物院官网)
髹漆,时间堆积的艺术
髹漆,是时间堆积的艺术。
李子柒做紫气东来衣柜,展现了从胎骨到雕花、戗金的全过程,其中髹漆工艺的繁复让人颇多感慨。而在明代著名漆工黄成撰写的《髹饰录》里,记载了497种漆艺表现手法,工艺之繁复,堪称世界之最。
髹漆并非一蹴而就。一个小器物,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要刮灰、裹布、刷漆,且髹漆过程需要高温、潮湿的环境,1毫米厚的漆要刷17遍,接着要等自然阴干之后再刷下一层,所以一天一般只能刷2到3层。如果不小心把漆刷皱了,还要重新打磨平整,再用漆修补。
△湖南博物院馆藏 古琴 崩霆(摄影/金明)
在湖南博物院,聂菲、王宜飞等研究人员对着漆器实物研究,他们把漆器残片拿到实验室分析成分和工艺,鉴定树种,力求追寻到更多蛛丝马迹。他们分析马王堆汉墓漆器的制作工艺,分辨出彩绘层、漆皮层、漆灰层,其中彩绘层的厚度约在15微米左右,而漆皮层的厚度达80微米左右,且厚度比较均匀,说明那时髹漆工艺已比较成熟。
为了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髹漆工艺,湖南博物院科研办主任、漆器修复专家王宜飞和湖南博物院古琴保护修复项目组成员孙嵩,以漆器小类古琴为例展示了部分工艺。王宜飞告诉我们,传统的古琴髹漆技艺在唐宋时期已经基本定型,后世大多沿用。2018年,湖南博物院启动馆藏古琴保护修复项目,对49张古琴进行全面保护修复,王宜飞主持这次修复项目,其中就包括民国湘籍琴家李伯仁所藏的唐琴“飞泉”。
△湖南博物院馆藏 唐代古琴 飞泉(摄影/金明)
他以“飞泉”、王船山收藏的“独幽”及谭嗣同的“崩霆”讲了髹漆工艺的复杂。在修复“飞泉”中,他发现这架古琴通体髹朱红色漆,从多处断纹和脱漆处可见朱漆下原髹黑漆,纯鹿角霜灰胎,由琴背脱漆露胎的残损部位和铭刻的深度,可以判断其灰胎较厚且十分坚固。这也说明,古琴髹漆工艺是非常繁复且慢工细涂的。他说,在两千多年前,没有恒温恒湿的仓库,髹漆的过程要保证高温、潮湿,只能在夏天进行。
王宜飞带我们来到一处实验复刻古琴的斫琴工坊,里边也曾对飞泉、独幽等琴进行实验复刻。他的组员孙嵩告诉我们,传统的古琴漆工序就有合琴、修整琴面、布漆、上灰胎、髹涂糙漆、上光漆、退光、出光等,做好这样一架古琴,至少需要两年。她拿出一架刚刚完工、命名为“天响”的古琴介绍,那是实验复刻明代古琴“天响”,“斫一架这样的古琴大工序有上十道之多,更别提繁杂的小工序。”
△在实验复刻古琴的斫琴工坊,孙嵩用小布包给琴髹漆。(图/孙嵩)
她的斫琴工序一般为选材、定型、槽腹、合琴、裹布、灰胎、打磨、髹漆、定徽、安弦。琴体选材并不复杂,大多沿用古制,以梧桐木、梓木、杉木为主,其中涉及漆的环节最为繁复。她说,合琴、裹布环节做好后,就是上灰胎,光上灰胎就要上粗灰和细灰,至少六次。期间用生漆和鹿角霜调和,上一遍灰胎要等它阴干再打磨才能上第二遍。他们还在斫琴工坊里模拟高温、湿润环境,辟出一处做了阴干房。“上灰胎和髹漆都要看温度和湿度,如25℃的环境里,粗灰的话要半个月到1个月左右,细灰也一样。”髹漆环节就是纯用漆刷,其中有生漆,还有调了朱砂、铁黑等矿物颜料的色漆。刷一道漆后,等阴干还要用细砂纸细细打磨,然后再刷五六道表漆。这些工序完成后,如果想要琴面有发光的效果还需要抛光,想要亚光效果,则需要退光。
△在实验复刻古琴的斫琴工坊,孙嵩复刻的古琴(孙嵩提供)
“涉及漆的环节只能在夏天到秋天做,所以一架琴光漆工艺就要跨年。”孙嵩说,髹漆就是时间堆积的艺术。
在他们的斫琴工坊,我细细抚摸孙嵩做好的天响琴,琴面光亮,触感非常细腻。当她拨动琴弦,那声音有种悠远的空灵感。也难怪,《漆涂师物语》里写:用手触碰“涂物”,一直仔细观看,就能看到漆树所生长的那个幽深森林,听到静谧、阴暗、细微的声音,想到树皮上匍匐环绕的甲虫……
参考文献:
《湖南楚汉漆木器研究》岳麓出版社聂菲
《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木漆器保护修复》雷友英
《古琴的传统髹漆记忆研究》顾永杰
《关于湖南省博物馆藏唐琴“飞泉”的再认识》孙嵩王宜飞
《中国漆树生态地理分布的初步研究》肖育檀
《湖南漆树栽培与适地适树》李友元
《湖南省漆树区划的探讨》王本固
潇湘晨报记者伍婷婷 图/钱烨 金明 湖南博物院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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