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脱口秀 | 一个时代的人和情

贾樟柯导演的新片《风流一代》上映后,观众发现,这部片子用了他二十多年来拍电影积累的大量素材,核心人物则是演员赵涛和她扮演的角色,因此,观众认为,这是他的一次回顾展,甚至有人建议,如果这部电影作为当代艺术展品,可能会更合适。

《风流一代》算不算电影呢,当然是电影,而不只是一件当代艺术展品的某个部分。只不过,它用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来实现它的电影追求。

这部戏,其实是“江湖女儿”巧巧的成长史、放浪记、离散诗篇,由她的成长史和放浪记,牵扯出二十年的人间关系,江湖离乱,时间燃烧,然后留下灰烬的过程。赵涛的戏,自然占了比较大的篇幅。赵涛也的确好,因为她就是巧巧,贾樟柯一系列电影里的女主角就是依照她的样子写出来的,没有她,某种情境就不成立,没有她,一些因缘的线头就扯不出来。她在电影里的形象,就像西北石窟里的那些菩萨,眉眼神情,都是照着某个供养人来雕刻的,有真实的拙朴,真实的娇俏,甚至真实的嗔怪。

那个身在敦煌或者凉州的供养人,凭借这个形象,在历史上留下了印记,而这个菩萨,也因为有肉身的滋养,从成千上万个菩萨中跳脱了出来。这是互为因果,互相滋养的事,所以,那些说赵涛不好,导演就知道用老婆拍电影的人,都是没有原创经验的人。

这部电影,也是一部中国人的心灵史。每逢贾樟柯新片上映,总会看到相似的评论,他投机、他贩卖中国元素、他取悦西方人,每次和这种评论迎头相遇,我都在想,为什么一些人不觉得他的电影里有刻意的“中国元素”,而另一些人却总能发现“中国元素”?那些存在于他的电影里,让一些人觉得刺眼、不胜其烦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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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中国元素”,或许是旧日时光,或许是东部城市群以外的地方,普遍的破败衰落,或许是社会新闻里的激烈冲突,但或许还有更强烈、更执着的东西,让人觉得刺目和不安,那就是旧日世界的人情之美。它更虚无但更坚固,更容易摧毁却又阴魂不散,贾樟柯电影里,有一个强拆队,不停地拆除往日世界里的一切,拆掉房屋,拆掉整个县城(《三峡好人》里女诗人翟永明扮演的大boss干的就是这件事),但唯有那点往日情怀,是拆不掉的,它像鬼屋里的鬼,被法师赶走,不超过三天,就又回来了,即便屋子里的人去了异地他乡,这点情怀也时时出来作祟,让事主不得安生。

他们说着家乡的方言,跟家乡人交往(《世界》里的那场婚宴和《山河故人》里的外逃商人聚会),吃着打小喜欢吃的食物(《山河故人》里的饺子),听着过去的歌(《浅醉一生》《珍重》《选择》《站台》《It's Up To You》《Go W est》),最重要的是,还要遵循过去的准则生活,上门见亲戚朋友,得带上烟酒糖茶,老朋友七十大寿,辗转坐汽车坐火车也要去(《山河故人》)。甚至他们的称呼,都是小世界里熟人的称呼:“梁子”“涛”“晋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这点点滴滴,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人,也是因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习惯。

从《世界》到《山河故人》到《风流一代》都是在浓烈的人情里开场的,青年人们在迪厅里,跟着《Go W est》跳着舞,那动作,那气氛,在今天看来,已经可以叫做荒唐,但青年时代,在这种欢乐里浸泡过,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吧,那种浅薄的欢乐,和青春嵌在一起,再也无法复制,再也无法替换,那种欢乐就是故乡。

真正列在拆除名单里的,其实是这种人情,拆房子炸大楼,最终为的是拆掉这种人情。就像后妈虐待前妻的儿子,为的是驱赶前妻的影子。这种人情,让观者不安,让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觉得不舒服,这种人情,是一个古老中国最后的遗物,是真正的“中国元素”。一旦有人念念不忘,就等于提醒那些忘记了的人,你有过去,你不是一直生活在新生活里。

一个时代的人、景观和情绪,都在逐渐远去,幸运的是,贾樟柯和同代的导演,留下了这种情绪、气氛,一代风流,风流一代,“风流”二字,尽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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