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大学文苑|柯锆文:唯愿“人间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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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柯锆文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4级本科生

坐上高铁,驶过日升月落,闯入眼帘的是——北京,我阔别已久的北京。

我决计不会错认这里为乔伊斯的都柏林,或法雷尔的芝加哥,或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更不会错认为菲茨杰拉德的西卵村。缘何?为这阔别已久的戏园子,为这八仙桌、长板凳、杂拌、牛乳酪,还有老先生们最稀罕的水烟,嘱托隔壁馆子预先泡好的、干净又清甜的碧螺春,还有那洪亮得仿佛一嗓子就能从九霄云外唱白天下的声音。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地方。

不知道老舍笔下的《茶馆》到底什么模样,但我知道这戏园子里的茶水是顶好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晴窗细乳间,那些个南腔北调的唏嘘与贩夫走卒的嗟叹,便都沏作了茶。哪怕生活再苦再累,喝一口茶、听一出好戏,就能打起十足的精神。

打小时我便尤爱那戏,爱看那纷纷扰扰的众生相,爱听那嬉笑怒骂间的市井味。什么扮相脸谱不甚了解,但孰是孰非我了然于胸。关于那些文韬武略,关于那些精忠报国,我常会为迟来的“除奸佞”而喝彩,更会为已成现实的“英雄迟暮”而唏嘘,往往是——情不知何所起,泪却已随清歌落。

及至年岁稍长,许是看淡了些什么,纵使那步法再怎么云鹤游天,那唱腔再怎么绕梁不绝,我也不再在人家兴头上大声喝彩,而只是淡淡然落座,欣欣然啜一口好茶。初以为,看了足够多的戏,就知晓了人情冷暖,扮多了戏文里的英雄,便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后来才知荒唐,蝉衫麒带卸下了,就不再是才子佳人,玉海金山终也只是逢场作戏。

正如有一天我看到陈凯歌镜头下的程蝶衣,不是不懂他缘何落泪,而是不愿看他这般在戏里被虐,却又在戏外受难,不愿见他这般孑然一身、枉自嗟叹。渐渐地,倒也看清了,大多数的人都只不过是在把自己想要却求不得的都写进戏文里去罢了。到头来,戏终归只是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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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西方歌剧,华丽而遥远,方才顿悟老祖宗们所唱出的才是我身边最实在的生活,唱响的都是生活缄默处最张扬至直白的表达。你看那戏文,千百年来,无论刀耕火种,无论躬身麦浪,“活着”两字的力量,有时源于呐喊,有时源于进攻,有时源自忍受。但正是忍受了千年,有韧性的生命才更需要伸张。

那些唱戏的人所拿捏住的,不只扮相,不只唱腔,还有生命的韧性。他们不管在演什么角色,理当都是在演自己。他们穿上了蝉衫麟带,哪怕不是现实中的才子佳人,也是在生活中体会一回潇洒,自也不枉众人一番喝彩。毕竟,为食物不过是生存,有追求才算得上生活。

凭栏远望,黛瓦白墙、芳树绿草、清云逶迤。一方小小戏台子上,尽是刀光剑影、英雄际会、诗酒风流、改朝换代。站在台下,手抚戏台,你会觉得,它在斜风细雨里处处掀起酒旗的熏风,它的亭台楼阁寺庙佛坛,都离你那般近。

一出《宇宙锋》、一出《霸王别姬》、一出《群英会》、一出《空城计》……甩棍弄棒间,且听老生一捋长髯、一拖长腔,便是赤胆忠心,便是春秋千载。我听得真切,他唱得悲凉。京剧伶人,头顶星辰,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粉墨人生。风流云散间看尽世情,咀嚼一方悲欢,待喧嚣热闹散尽后,人走茶凉落幕间,一出名为“日子”的大戏才刚刚上演——这便是所谓的“好戏还在后头”罢。

人间这出戏,且哭且笑且从容,只要手脚不闲着,只要有所追求,便不会走向绝路,而且会走得噔噔响。我爱看戏,也借汪曾祺先生吉言:唯愿“人间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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