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钟,开一辆白色的货车,武楷斯去广州番禺区一栋高档住宅楼收旧物。这间房屋的上一任租客是来中国工作的外国人,两年前匆忙回国后,再也没来中国。下一任住客着急入住,房东请武楷斯收走屋中留下的几件小家电、两个高尔夫球包和一个大型抽油烟机,免费,只需要他出搬运的人力。
这与武楷斯平日里收的东西有些差别,他喜欢收有年份的旧物,偏好书籍、服装和家具,也收老家电、旧工艺品、废弃门牌等等。几个小时前,他在寺右新马路的一户人家收了300公斤黑胶唱片。不过在他这里,黑胶唱片的待遇并不比小家电和高尔夫球包更好,它们都在编织袋和塑料筐里。
当时他扛着装唱片的绿色编织袋,配上他流浪汉的形象——一圈络腮胡子、随意地在脑后扎成辫子的头发、旧的黑色T恤、印花脱落不均匀的灰色拖鞋,走在商业繁华的老城街道上,忍不住自我调侃“像个收破烂的”。
武楷斯不介意被当成流浪汉,他是能坦然地去翻垃圾桶捡食物和旧衣服的人。他在番禺岭南电商园开了一间旧货店,园区里餐饮店众多,每天深夜打烊后,他在园区的街道上走一圈,可以捡到五六杯饮品;在餐馆吃饭时,他会顺手把旁边桌没吃完的剩菜拿来吃掉,“(花)50元可以吃回100元。”他的水果主要来自于超市后门的垃圾桶,有一次他还捡到一束鲜百合花,带回家插在捡来的玻璃瓶里。
搬运外国人的抽油烟机让武楷斯费了很大劲儿,他在楼下歇口气,打开了一同被扔在家电纸箱里的盒装饮料。虽然包装上结了一层灰,他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下一秒就吐在了草丛里。这时他才仔细看包装盒上的生产日期,“过期两年了。”即使事先看过,他也会尝一口,“能不能喝,嘴巴知道。”
抽油烟机最终会被清洗,放入仓库,与他收回来的其他物品一样,等着别人买走,延续它们被使用的生命,如同他旧货店的名字“永续旧物”。收回来的物品不断增多,武楷斯的仓库从最初的50平方米扩张到2000平方米,门店开至5家。他愿意为旧物付出仓储成本,梦想是记录全世界的旧物文化,“我最热爱的两件事情是旅行和旧物,‘走南北’也是为‘收东西’而服务的。”
“旧物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贬值”
岭南电商园300平方米的旧货店是武楷斯的总店,里面摆满了货架,很多回收的物品会直接放入其中。货架呈现出一种混杂与反差的美感:一个陶瓷工艺品旁边放着20世纪的玩具,一尊观音像和一幅面部解剖图并排在一起……有些物品有很强的实用性,如木制挂钟、镜子、台灯;还有些则用途不明,如1990年代香港地铁安全教育日的纪念品、海珠区某街道已拆迁楼房的铁质门牌。
除非一件物品完全破损,否则武楷斯都认为它具有可循环利用的价值。在他看来,价值是多方面的,经济价值、历史价值、工艺价值、设计价值,最起码还有材料价值,只是价值的高低不同。他随手指着店里的物品介绍,“这个桃树盆栽摆件,大约是1980年代的物品,年代不久远,但体积大,样式繁复,有一定的工艺价值和设计价值;这是民国时期的台钟,有近100年的历史,是对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展示,即使它不能使用,也可以当摆设。”
这些旧物的来源通常有两种,一是上门回收,二是旧货市场。武楷斯每天都能收到二三十个上门回收的请求,大部分人急于搬家或卖房,需要处理房屋里的旧物,卖给他的价格往往会很低,但要求是必须全收,“相当于帮忙清理垃圾。”在旧货市场上单件购买的花费则无定数,但武楷斯已经形成一套自己的价值衡量标准。
在旧货摊上,看中一件物品时,武楷斯会根据经验得出一个愿意付出的最高价,然后报出低于它的价格进行试探,而不是直接询问价格。“卖家不会对自己卖的每件东西都了解,他们收到什么就卖什么,我报出价格,对方会认为我懂货。”旧货市场的特殊性在于买卖双方通常都不是物品原本的拥有者,卖家漫天要价,买家就地还钱,实在卖不出去,就会被当作一件垃圾扔掉。
旧货市场还有一个默认的规则——不问来路,一件物品是什么来历、由什么材质做成,全凭买家的眼光,买卖双方在认知上的差距就是这件物品的盈利空间。一旦卖定离手,即使买家立刻后悔,也绝没有退回的道理。
逛过世界各地上百个旧货市场,武楷斯对这些规则十分熟悉,他去任何一个市场都能表现出老手的从容。然而他经营店铺的方式却是相反的,他给每一件物品明码标价,既不偏离他所判断的价值,又低于其他懂行卖家的价格;如果顾客问起一件物品,他会告诉对方这件东西从哪里收来,经过了哪些处理,制作工艺是什么。他的店铺甚至支持7天无理由退货,顾客可以原价退回,“我不想把一件物品交给不喜欢它的人。”
如果一件物品长时间没有卖出,武楷斯也不会降价或丢弃,即使是占地方的大件物品,因此他的仓储空间不断扩大。他愿意承担仓储成本,让物品卖出一个应有的价格。有时等待的过程非常漫长,2016年收回来的东西,现在仍然在他的仓库中存放。“这件物品从被制造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30年了,我放10年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再放置50年,直到遇到一个喜欢它的人。旧物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贬值。”
新与旧的界线
武楷斯第一次接触旧物是在2014年的桂林,跟着青年旅舍睡在上铺的兄弟去六合路旧货市场,他们逛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市场的位置。武楷斯花5毛钱买了一个沾着泥土的酒瓶,瓶身贴着“老桂林”的标签——很普通的喝光了酒的酒瓶,但武楷斯觉得自己通过酒瓶仿佛与桂林产生了一丝联系,“它留下了我来过桂林的记忆,比买流水线上生产的工艺品更好。”上铺的兄弟留给武楷斯的记忆是在旧货市场买的《阴道细胞学图谱》,因为书太厚,走之前送给了武楷斯,后来又被另一个人买去。
2015年在美国穷游的60天,则真正让武楷斯开始了解旧物及其所代表的生活习惯。他震惊于美国旧货市场的数量和体量,“街上随处有旧货店(Thrift Shop)和中古店(Vintage Store),城镇的体育场等空场地会举办跳蚤市场(Flea Market),社区也会不定期组织后院售卖(Yard Sale)。”
武楷斯在美国的旅行接近于流浪,他用两个月时间走过11个州的16座城市,总花费不到一万元。很多个夜晚,他在机场、车站度过,也睡过麻省理工校园里的长椅,蹭过搭讪来的本地人的沙发,全程没有在住宿上花过一分钱。因为没法洗衣服,武楷斯常常在旧货市场上淘一美元一件的广告衫,穿几天就扔。他发现逛旧货市场在美国是非常日常的行为,“富人阶层的生活奢侈而浪费,大量遗弃物品流入旧货市场,同时,政府自上而下地倡导循环和回收的生活方式和环保理念。”
相较而言,国内的旧货市场通常隐藏在城市之中。回到上大学所在的城市广州,武楷斯在互联网上搜索不到相关信息,但广州是有旧货市场的,一个在珠江边天黑开市、天亮即散的自发市场,被称为“天光墟”。第一次逛天光墟,武楷斯花10元买了一张《流星花园》的CD——这部电视剧在他童年时热播,但他从未完整地看过——听这张CD唤起了他对过往生活的记忆。
武楷斯想起来,其实童年时期家里买过很多二手物品。他的老家在山西太原,因为母亲在清华大学读博士,他跟随父母搬迁到北京,家里的桌椅板凳、自行车、电扇都是二手商品,在人员流动性大的海淀高校校园里,购置旧物是常见的。但父亲认为买二手物品是不体面的,后来他跟随父亲的工作调动,去山东、河北上学,家里再没买过二手货。
武楷斯说,“我们的文化中新的就是更好的,有大量的词语佐证,例如‘辞旧迎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去获得一件新的东西很困难,所以我们从父辈那里获得的生活经验也是要去寻找新东西,不要使用旧东西。”逛旧货市场让武楷斯突破了新与旧之间的观念界限,他原本就是一个节俭的人,于是自然地选择了更节俭的生活方式。
我从小没有自己支配的财物,是父母包办的。我记得很清楚,上大学时我自主购买了第一件衣服,一件25元的T恤,纯色的,在广州大学城。我用生活费的方式非常省,每天在食堂吃饭,2015年还写过一篇‘讨伐’学校食堂涨价的文章,阅读量十万加,后来食堂降价了。我唯一热衷消费的时间只有一个月,那时读大三,我出售编织袋,打几个电话就赚了4000元,买了好多手工艺的镯子。
大概从2016年开始,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浪费,看到浪费会感到心绞痛。我完全无法接受新衣服,这是浪费,衣服能遮体、能保护身体就可以,颜色、裁剪我都无所谓,衣服上印花是否脱落,是否破损,我也不在意。餐厅里(邻桌)剩下来的食物也是浪费,我看到会拿过来吃,相当于我跟这桌人在一起聚餐,只是我晚来了。我对消费没有兴趣,不花钱让我有爽感,别人花钱得到的我不需要花钱,我很厉害。
同样一个物品,一个是旧的,一个是新的,我肯定选择旧的,如果我不选,那么它的命运可能是被扔掉,而新物品仍然有人需要。我认为被人使用过的物品比全新的更稀缺,上面的痕迹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想象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如何)使用它的,我喜欢时光凝聚在物品上的感觉。
关于自由
读大四时,武楷斯开始陆续从天光墟回收旧物,填满了宿舍里的柜子和楼道的空地后,他在海珠区小洲村租了一个50平方米的房间用作仓库。当时他还没有把收旧物作为生意,第一次被人问卖多少钱时,他脑子是懵的,他更想将旧物当作历史的证据,通过它们去了解过去的生活。例如服装,武楷斯收集了很多旧衣服,1970年代上海服装厂制作的中山装、1990年代江浙流行的旗袍,他研究它们的面料、设计乃至搭配,拼凑出一部服装史。
毕业后武楷斯放弃了入职企业,专职收旧物,收得多,卖得少,但由于日常生活几乎不花钱,所以收入勉强能维持房租。2019年从小洲村搬来岭南电商园后,生意逐渐有了起色,一个月的收入从两三千元,涨到了六七千元,又逐渐过万了,“达到了一名985毕业生每月应得的工资水准。”
父母对武楷斯的期望远不止如此,他们原本希望武楷斯能进入一所名校,并且从事学术研究,但他不感兴趣。初中阶段从河北回到北京读书时,武楷斯的成绩不再拔尖,高考分数刚过一本线,填志愿时他表现出了一种赌徒的性格特质,“一本志愿填的是好学校、差专业,二本志愿都是好学校和好专业,录取分数通常超出一本线,如果我多错了一道选择题,我可能就去读三本院校了。”
当时的武楷斯在乎985学校的光环,但也接受在赌输后去读三本院校。被法学专业录取,但武楷斯从来没考虑过做律师,“我不制定长期计划,人在年轻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新的机会,可以不断试错。至今我已经尝试了十几件事情。我对收旧物最感兴趣,并且一直保持激情和初心。”
父亲非常不理解武楷斯的选择,在他看来,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差,儿子为什么要去收破烂呢?“我之前都不想看朋友圈,他老发收破烂的内容,家里亲戚朋友看到很丢脸。大过年的回家他还要去二手市场买一堆旧东西,我最反感他的一点是不做(个人)形象管理,山西过年讲究穿新衣服,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武楷斯收入最低的几年,父亲从没给过他生活费,试图逼他放弃,没想到他坚持了下来。2023年总店生意越来越忙碌,父亲离开隐居了十几年的大凉山,来广州帮忙看店,发现很多年轻人认可武楷斯做的事情:“很多设计师、艺术从业者、学文学和历史的知识分子来买旧物,还有博物馆、工厂厂史馆来收老家具、旧电视机、自行车。有一次某个剧组采买道具,用卡车来装,总店几乎搬空了。”父亲开始接受武楷斯的工作,“如果他的同龄人认可,那就是我落后了。”
而武楷斯则主动游离于同龄人常规的生活之外。他曾经体验过异常丰富的社交生活,上大学时参加社团活动,担任学生会主席,旅行住青年旅舍,还常去酒吧跟陌生人聊天。有一段时间他完全过着夜里的生活,傍晚出门去酒吧,接着逛天光墟,到早晨才坐公交车回学校。现在收旧物和旅行占据了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他几乎不再结交新的朋友,也不与原来的同学联系。
他年近三十,没有买房,之前最想要的是一辆房车,可以带着女朋友四处收破烂、旅行。这个愿望不久前实现了,他花4万多元买了一辆白色的新能源货车,平时在广州装货,旅行时在车厢里放一张床垫就成了移动的居所。现在他想要的是一碗河南烩面,因为店铺周围没有河南餐馆。
他宣称“我已经财务自由”——不被世俗和欲望束缚的人本来就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