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1924年7月2日(农历六月初一)出生于北京,本姓叶赫那拉,满族,后成为加拿大籍华人。叶嘉莹主要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出版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著作数十种,曾获得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4中华文化人物,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中国政府友谊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
本报曾于2021年刊发王毅对叶嘉莹的专访《叶嘉莹:诗词让心灵永生》一文,今日重新与读者分享,以表纪念。
叶嘉莹:诗词让心灵永生
王 毅:叶先生,首先祝贺您获得“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奖,请问您对获得这个奖有什么感想?
叶嘉莹:获得“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一直不是我所关注的。恰如我的“诗友”、数学家陈省身所写的那样:“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我曾经对人说,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人,我平生志意就是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诗词,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人。
我用一生的时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中国古诗词的美带给世人。获得“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奖,只能说明传播中国古诗词的大美,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我现在正在计划完成的,就是把我们中国古代的诗、文、词、曲等文学创作的吟诵的声音传下去,也许不久的将来,会以原汁原味的录音形式进行整理。我希望最后我能够完成这个愿望,把我们民族美好的文化传承下去。
人的精神品格在提升之后,就有他自己内心的一份快乐,他不会每天总是为追求现实的那一点金钱或物质,而丢掉了人生最宝贵的价值。我觉得,人的一生就应该这样:以无生的觉悟做有生的事业,以悲观的心情过乐观的生活。个人不管以空间还是时间来说,都是狭小而短暂的,但是文化是永恒的,我愿意一直为我们中国文化的长流贡献一点力量。
王 毅:听说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背古诗了,您的诗词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
叶嘉莹:1924年7月,我出生在北京的一个传统书香世家,从小被关在悬着“进士第”匾额的大门里长大,家里一直保留着满族对父亲的“阿玛”的称呼。
1927年至1928年,在我4岁左右,父母就开始教我背诵古诗,认识汉字。1930年,我刚满6岁,就开始随家庭教师读《论语》。9岁考入笃志小学五年级,一年以后,以同等学历考入北平市立二女中。
1941年,我考上了辅仁大学国文系。可那时正值抗战,北平被日本占领已有将近4年之久,父亲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西迁,与家中断绝了音信。同年9月,母亲因癌症住院,后赴天津手术,术后感染,我母亲坚持要回北京,在火车上逝世。幸好有伯父、伯母的照顾,培育了我及两个幼弟。沦陷区中,尽管生活艰苦,但一应家务因有伯母操持,我才在读书方面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1945年大学毕业,我21岁便开始教学生涯,先后在当时的北平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光华女中任教。如果要让我作自我介绍的话,那我会说:“我是一个老师。”
1948年,南下到南京结婚,不久即随丈夫迁居台湾,并在台湾生活了18年,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极为艰辛的岁月。
1954年,我被台湾大学聘为教授,并先后受淡江文理学院、教育广播电台、教育电视台和辅仁大学的聘请,教授诗选、文选、词选、曲选、杜甫诗等课程。
1956年夏天,台湾的教育主管部门举办文艺讲座,邀请我讲了几次五代和北宋的词,后遂致力于对诗词的评赏。
20世纪60年代后期,我应邀担任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客座教授。其间,我一边从事教学工作,一边与哈佛大学东亚系主任海陶玮先生合作从事研究工作。
1969年,我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74年,终于盼到了重回祖国大陆的人生重要时刻。怀着回归祖国的无比兴奋,我一口气写下了1878字的长诗《祖国行》,其中写道:“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1978年,从加拿大报纸上得知中国恢复高考,我遂向中国政府提出申请回国讲学,1979年即得到批准,开始了每年利用假期回国讲学的忙碌生涯。
1989年退休后,我每年用整整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其余时间则辗转于加拿大、美国,以及中国香港、澳门、台湾等地的古典诗词讲坛。
1993年,我在南开大学创立“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1997年,加拿大实业家蔡章阁先生捐资200万元人民币,与南开大学共同出资建造文科大楼,作为研究所与文学院共同的办公楼。同年,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7年,我捐出加拿大退休金的一半计10万美元,分别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5万美元)和“永言学术基金”(5万美元)。另外,在2016年和2019年,我将历年稿酬及出售北京、天津房产的收入计3568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推动诗词教育,助力中华传统文化传承。
2012年,我已近90岁高龄,实在没有精力再奔波于中加之间,遂有定居南开大学之意愿。海外友人闻此消息,遂慨然捐资,并与南开大学共同建造迦陵学舍。2014年底,迦陵学舍落成。自2015年始,定居南开大学。
回顾我的一生,先后经历过许多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从大陆到台湾,到美国、加拿大,再到回国,很多经历都不是自己的选择,结婚不是我的选择,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我的选择,留在加拿大温哥华同样不是我选的,这是命运,只有回国来教书,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执教70余年来,我始终努力播撒着中国诗词的种子。正像我女儿所说的,我母亲的一生惟与中国古典诗词“恋爱”。
王 毅:中华诗词给您带来了什么?又能给人们带去什么?
叶嘉莹:古典诗词一向是我所挚爱的,也正是古诗词的无穷力量,帮助我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命运坎坷。
很多人也曾这样问我,学诗词有什么用?这的确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结果。钟嵘在《诗品》序言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身处贫困卑贱之中,安分守己,不为外物所动;独处时有诗为伴,陶渊明、杜甫、苏东坡、辛弃疾,都在你的眼前……
我曾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诗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我曾在南开大学举办多次古典诗词的讲座。讲诗词的时候,我望着台下莘莘学子,曾给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古诗词这么美好的一份珍宝,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看见。”
什么是诗?诗是对天地、草木、鸟兽,对人生的聚散离合的一种关怀,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15岁时,我曾写了一首诗《秋蝶》。“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今天来看这首诗,那个时候我无意识中在诗词里就有对人生问题的思索。
自从开蒙时接触诗词,此后的90多年人生里,不论是我年轻时经历丧母之痛、辗转台湾经历白色恐怖,还是我中年时不幸丧女,在遇到苦难时,为了排解苦难,我都会用诗词来表达,用诗词来排解忧愁。中国古典诗词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王 毅:这次我非常荣幸能够参加“迎三八妇女节,庆建党百周年”全国女子诗词大会的启动仪式,也看到了您为大会专门录制的视频,特别感动。您是中华诗词学会女子诗词工作委员会的首任主任,这次换届,您担任荣誉主任。您怎么看待女子诗词的历史地位?
叶嘉莹:在中国3000多年的诗词历史上,女诗人从来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这次中华女子诗词大会的启动,又给广大女诗人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华的舞台、提供了一所培训锻炼的学校,同样也会引领更多知识女性热爱诗词、创作诗词。
在中国诗词史上,女性诗词创作是伴随着男性诗词创作的发展而演进的。它受到传统文化、个体才性、文体观念和女性社会地位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女子诗词有一种特殊的美感特质,它本身的情意内容就有一份感动你的地方。
当男性的像《花间集》这样的作品出现的时候,男性的词作对于男性的诗歌传统是一种背离。男性的作者多多少少,他所牵涉到的是“仕”与“隐”的问题,可是女子没有这样的资格,女子不能够想到我是要修身齐家,是没有资格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志意的。所以在言志的诗篇里边,女子一直处在不利的地位,没有资格跟那些言志的男子争一日之短长。
有了“词”这种文体后,就有了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语言,女性可以写自己的伤春怨别。诗,女子虽然也作,可是始终作不过男子,因为似乎男子都有志可言,女子无志可言。
以李清照为例,在时代的演进中,李清照是个很幸运的人,她的父亲李格非有很好的才学,所以她小的时候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而她的丈夫赵明诚也有很好的才学,两人在一起看金石画册,写了《金石录》。“赌书消得泼茶香”(《浣溪沙》),就是清代纳兰性德对他们的羡慕和赞美。中国古代如果一个女子能够成名,如果能有作品留下来,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她得有良好的家庭教育。
像能够续成《后汉书》的班昭,还有像替父亲蔡邕整理书籍的蔡文姬,她们的家庭提供了很好的教育,而促使她们完成了自己。因此说,造成一个女子有很好的文学成就的因素,一个是她家庭的教育,她先要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才能够有能力来写作。
清朝末年,大家都革命,男子革命,女子也革命。我们看一首秋瑾的词《满江红》:“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秋瑾这个时候就是女性的觉醒,她把女性的觉醒都写到词里边去了。
当代词坛女杰沈祖棻,是以诗词成就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1920年代末,她即以“富有奔放的热情和飞腾的想像”的短篇小说引起社会关注。1940年代她的新诗集《微波辞》出版后被作曲家选谱成曲,广为流传。成就最大的,则是她的旧体诗词创作。其编著的《宋词赏析》一书,以较高的思想水平与艺术价值赢得广泛赞誉。
所以说,在我们中国文学的历史潮流中,女性的诗词作家是有很多的、也是很有成就的。我曾经有系列的录音带,整理了历代的女性词人,有一个系统的介绍。我相信,以后我们的女性词人,还会有更多的成就。
王 毅:我们该如何弘扬中华诗词文化和精神,您对我们新时代军人诗词爱好者有什么希望和期待?
叶嘉莹:古典诗词里蕴含的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是当年古人的修养、学问和品格。现在的青年一般都不喜欢读古典诗词,里面又有很多典故,有很多历史背景,他们自己看是很难看到里面的好处的,难免对它们冷淡隔膜,这是很大的损失。对部队官兵而言,多少年来,一代代军旅诗人以浓厚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创作了无数激荡人心的诗篇,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它们以其独特的魅力激励战士们驰骋沙场、舍身报国,展示中华儿女的民族大义和爱国情怀。
我虽然平生经历了离乱和苦难,但个人的遭遇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一名诗人,我认为诗词能让人心灵不死。而古代伟大的诗人,他们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只要有人愿意听,只要我的身体允许我还可以讲,我愿意一直讲下去。所以我要把自己亲自体会到的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告诉年轻人,希望能把这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到里面来,我希望能把这一点光明代代不绝地传下去。如果我不能传给下一代,在下对不起年轻人,在上对不起我的师长和那些伟大的诗人。
我一生,有70多年从事教学,我觉得这真是我愿意去投入的一个工作,愿意帮助更多的年轻人感悟诗词之美。如果人有来生,我就还做一个教师,我仍然要教古典诗词……
王 毅:是啊,中华诗词之美,道阻且长,但只要溯洄从之,终能接天映日,十里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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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1年4月23日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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