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政治委任官同事

引子

四年一度的美国总统大选,向来如一场旷日持久的角逐,胜负往往要到最后一刻才见分晓。2024年的大选,特朗普力挽狂澜,成功重返白宫,成为第47届美国总统。这一结果不啻为一枚重磅炸弹,掀起国内外舆论波澜。而与此同时,选后繁忙的政治任命工作也拉开帷幕,随着特朗普紧锣密鼓地组建其执政团队,无数助选者正屏息静待。他们既是这场民主盛宴的参与者,也是权力游戏的玩家。而这场权力与恩赏的博弈,既映照出美国政治的现实,也凸显了民主制度的复杂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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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每一次的总统大选,民主与共和两大阵营彼此角力,背后凝聚着无数助选者的心血。他们中有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显其能。而胜者往往慷慨回馈,投桃报李。驻外大使、部级首席顾问等高官职位,便成了这种政治赏赐的重要形式。即便是那些无意谋取官位的人,总统也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白宫晚宴、戴维营小憩,甚至出访随行,皆是慰功之举。


而那些苦于囊中羞涩的助选者,另辟蹊径,用双脚丈量民意,用时间和汗水为总统奔走基层,深入选区,劝说选民。这份默默无闻的奉献,最终也会换来一个小登科的机会——或是办公室主任,或是各部特别助理,这些职位虽不显赫,却也足以为其职业生涯添彩。美国总统换届,这一周期性的权力更替,俨然成了无数人翘首以盼的晋升大戏。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清朝的捐官制度。捐银之多寡,决定了官阶之高低。《官场现形记》对此描绘入木三分,令人莞尔。


特朗普重新执政,政治委任官的挑选工作亦再次彰显了这种机制的独特性。这种体制虽夹杂着人情与利益,却有着鲜明的两面性。优点在于,许多社会精英得以进入政府,为政策制定注入新视角、新活力;然而,由于助选者鱼龙混杂,总统对这些人需要有所交代,难免出现一些低效甚至轻微的腐败现象。好在美国分权制衡的政治架构和较高的透明度,使这一体系保持在可控范围之内。


政治任命的诱惑,不仅在于权力,更在于它所带来的镀金效应。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助选者,常将短暂的政治任职视为职业跃升的跳板。数年任期结束,他们往往带着亮眼的履历,转战公务员的终身职位,或是进入私营企业的管理层。而对那些年长助选者来说,这份职位更像是通往丰厚福利的捷径。联邦政府是美国为雇员提供养恤金的大雇主,公务员不仅有退休金,工作5年之后,还有权享受养老金、医保等。


预期特朗普在上任后,会大刀阔斧缩减政府开支,这份安身立命的保障或许会随之消失。本文介绍多年前曾与我一起工作的一位政治委任官鲍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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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勃去世了!”


星期六一早,接到桑德拉的电话时,我吃了一惊。那天,我在给一家机构当义务评委,正与其他几名义工在一间办公室里,埋着头阅读申请材料。桑德拉告诉我,鲍勃是在当天清晨6点辞世的,鲍勃的太太伊丽莎白一时找不到我的电话,便委托她通知我。


鲍勃是我的一名雇员,也是新总统第一任上台时由白宫派来的“政治委任官”(Political Appointee)。美国的政府部门有两类雇员,一类是公务员系列,级别从GS-1GS-15,然后到“高级管理”(SES),不随总统更换而变更,以维持政府的正常运作。另一类就是所谓政治委任官,他们虽然也按公务员系列排序,却是合同制度。“一朝天子一朝臣”,总统下台时,他们也同时失去了工作,以便为新总统安插新人马腾出位子。


美国政府设立政治委任官的初衷是为了方便总统执政,提高工作效率,为各政府机构输入新鲜血液,使之不至僵化,不至近亲繁殖。然而在操作的层面上,政治委任实际是为新总统偿还政治人情债提供了方便。


四年前,鲍勃与他的太太伊丽莎白被白宫指派到我们署。这对夫妇可谓意气风发,鲍勃更是满怀信心,认为自己能轻松谋得一个助理部长之类的高位。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颇为骨感。我们单位的高层早已人满为患,个个还在挤破头为自己的官位打拼,哪里有多余的金椅子留给这位从天而降的政治委任官?但白宫的旨意就是硬道理,再难也得接受。最终,部门高层虽顶住了压力,但还是费尽心机将最大的经济发展司的助理部长位置住,继续由埃米博士担任。埃米是一位刚刚升职的农业专家,有着终身职业保障,这种背景简直是铜墙铁壁。鲍勃年纪偏大,又没有专业对口的背景,被推太极拳,最终被安排挂职到我的办公室,担任高级顾问。他的太太伊丽莎白则被安排去欧洲司。人在屋檐下,只得听天由命。


鲍勃落座之后,我心里不免有些复杂。他是个资深的企业执行官,却得向我这个资历明显比他浅的人汇报工作,心里恐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更何况,他和其他雇员一样,只能蜗居在我办公室外的一小格子间里(我的办公室则换成埃米被提升后留下的更大的)。看着他不太宽敞的办公空间,我也不免替他感到几分尴尬,甚至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在我的团队中,鲍勃是唯一一个由白宫直接指派过来的员工,显得格外扎眼


我的雇员们大多是年轻的白人男性(我自己倒成了少数派),他们要么比我年纪小,要么和我年纪相仿,虽然气场各异,但都还算服从管理。资历更深、年纪更长的倒是有几个,却大多是咨询公司派来的长期合同工,这些人虽谈不上难管,但也缺乏稳定的归属感。相比之下,鲍勃的身份让我的领导责任显得更加微妙且棘手。


在这样的背景下,鲍勃既要适应自己不如意的职位,又得隐忍周围的环境,还要在一众年轻人中保持风度,这其中的酸甜苦辣,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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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到鲍勃,我以为他至少是古稀老人。他的体型几乎可以与相扑运动员媲美,厚厚的脂肪把那件本就勉力扣上的雪白衬衫撑得鼓鼓囊囊。偏偏他的腿还因不久前受伤而一瘸一拐,走起路来活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其实,鲍勃的五官颇为俊朗,仿佛米开朗基罗手下的雕塑作品,可惜那张本应棱角分明的脸已被层叠的赘肉无情吞没,原本刚毅的下巴竟拖成了三四层,怎么看都让人联想到火鸡脖子下的垂袋。


我的年龄以下巴为界,上半截是十八少年,下半截是八十老翁。鲍勃半开玩笑地自嘲,弥来佛一般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鲍勃的履历无可挑剔:毕业于美国知名的雷鸟国际管理学院,职业生涯横跨多家跨国企业,积累了丰富的管理经验,还在多个国家常驻过。正巧,我办公室里负责亚洲事务的雇员即将离职,而联邦政府招聘新人的流程一向繁琐漫长,一时之间,我别无他选,于是将亚洲这块复杂的摊子交给了鲍勃接管。


亚洲事务经理的工作堪称琐碎繁杂,每天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往来公函,还得频繁与亚洲司协调,出席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没多久,就有人向我反映,鲍勃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他坐在办公室8小时已是极限,更不用说游走在文山会海之间,或是登上飞往亚洲的长途航班了。光是路上的几天行程和时差反应,就足以让一个年轻人筋疲力尽,更何况是鲍勃这样年过半百、步履蹒跚的老人。


鲍勃那年不过62岁,按现代标准,顶多算是中年人。然而,他走路的姿态仿佛一位小脚老太,步履蹒跚,浑身病痛,却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拿糖尿病来说,按照常理,他该注意饮食才对,可他偏不。桌上总是摆着一堆垃圾食品,爆米花、薯片类的零食成了他的常客。更别提我办公室里那个糖果罐了,那几乎成了他的专属。他每次经过,总是忍不住拿一把糖果,而且几乎每次都会补充新的库存。到了中午,他准时和夫人伊丽莎白一同出门吃饭,晚上也常常外出用餐。每次看见他和伊丽莎白在远处滚滚而来,像两颗圆滚滚的合肥一样走过,我不禁为他感到既好笑又担忧。


尽管鲍勃的工作效率不高,但他依然有一定能力。他起草的文件常常几乎完美无缺,但他总是要让我过目确认后才肯发出去。这样无谓的拖延占去了我大量的时间,最后我只得告诉他,除非涉及重大问题,不必事事都让我审阅。然而,尽管如此,我仍深深佩服鲍勃的成熟稳重,真正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特别擅长与同事们打交道,待人和蔼可亲,柔声细语,从不急躁,也不固执己见。常常我会用他来教育孩子,告诉他们:尊重他人,待人友善,最终会换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显然,亚洲关系经理的职位对鲍勃来说过于吃力,我只得重新调整工作安排,不再让他担负全职的重担,而是分配一些琐碎的工作。其实,这种调整对其他员工来说并不公平。政府部门对员工有名额限制,人人都有自己的岗位责任。你少做了,其他人就得分担额外的工作。大家都知道鲍勃的身体状况,因此也都自愿承担了更多的工作,甚至得忍受他打盹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尽管如此,大家心里都默默希望他早些退休,好腾出位置,引入新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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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勃不是傻瓜,他暗示我,他为事业奉献了一生,年轻时也是个工作狂,现在该是摘桃子的时候了。听着他的言外之意,我只得无奈地苦笑一声,毕竟,谁不想享受点晚年生活呢?然而,在我这儿,工作堆积如山,哪儿有时间为闲人腾出地方?鲍勃的想法虽能理解,但现实却让我不得不顾及更多的责任。


除了工作上的交情,鲍勃和我还有另一层联系——我们是国际演讲会同一区的会员。在这个国际社团里,我们先后都担任过义务职务。鲍勃曾负责会员管理,但因精力逐渐不济,最终辞去职务;我曾负责公关,花了不少时间来吸引新会员。国际演讲会,顾名思义,是一个致力于培养与锻炼人们演说与领导才能的组织。会员通过遵循总会提供的演讲手册和各类训练资料,完成一系列演讲要求后,便能获得资格证书。我们所在的俱乐部每两周举行一次活动。例会时,会员们根据事先的安排轮流担当会议的不同角色,包括主持人、单元主持人、演讲人、讲评人等,也会有即兴演讲环节。这个社团既是锻炼口才的舞台,也为各类人才提供了展现和提升领导力的机会。


每当鲍勃上台演讲时,他总是准备得尤为充分,丝毫不敢马虎。有一次,他提前拟好了讲稿,特地让我挑刺修改。那次演讲讲述的是他在国防部任职期间,带领团队为科索沃运送物资的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故事情节紧张刺激,扣人心弦,仿佛能把听众一举拉入那个险象环生的世界。我记得那次演讲的要求是要巧妙运用声音与肢体语言,而鲍勃毫无疑问地将这些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尽管他本可以用更为深沉的表演才华加分。尽管我早已知晓这段故事的每个细节,但坐在听众席上,依然被他的演讲深深吸引。鲍勃果真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他的每一个词句都充满了幽默与温暖,他讲的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一份真诚的亲切感。


鲍勃喜爱音乐,与我又多了一份共同点。年轻时,他曾组建过一个四人乐队,担任吉他手。从那张旧照片里看,他的身形比现在小了一半,背着吉他,英俊潇洒,气质非凡。那时候的他,真不愧是吸引伊丽莎白的原因之一——她当年可是雷鸟大学的校花!


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鲍勃的体型所带来的不便,是在一次与他共同出差的途中。那次我指定鲍勃与我同行去斯里兰卡。我们的航程经过阿联酋迪拜,那里有一个两小时多的转机时间。如果是我独自旅行,除非遇到突发情况,两个小时绝对绰绰有余。然而,这次转机的步伐却被鲍勃的行动拖慢了。在从一个登机口到下一个登机口的路上,约有一公里的距离,走了五分钟后,我便意识到,我们很有可能错过接下来的航班。于是,我让他继续数他的碎步,而我自己则如风一般疾步赶到下一个登机口,恳请工作人员务必等我们一下。然后,我匆匆转身回去接应鲍勃,最终在飞机起飞前的三分钟,我们艰难地赶到了登机口。我本可以要求服务员为鲍勃准备专车接送,但怕这样会伤了他的自尊心,我还是选择了亲自迎接他。


如果鲍勃是个特别敏感的人,那么那次出差无疑会让他心里不太舒服。首先,虽然我乘的是商务舱,他却只能坐经济舱。根据部门规定,只有飞行时间加上转机时间超过14小时,雇员才可以向上司申请乘坐商务舱,但必须事先获得批准。这并不意味着自动升舱,而是必须经过上司的同意。商务舱的票价通常是经济舱的三到五倍。也许是考虑到费用太高,也许是担心我不同意,鲍勃并没有提出申请,而我也没有特别注意,直到我们分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那一刻,我心中感到十分不安。按照常理,他的年纪应该享有商务舱的优待才对。接下来的三十多个小时飞行中,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商务舱与经济舱的交界处聊着天。


公差中,也有一些尴尬的时刻。那次在科伦坡,我们与一位当地的高官及其下属见面。那位官员瞥了一眼我们,便迅速根据我们的年纪推测我是鲍勃的下级。没等我开口介绍,他直接把我撇到一边,开始专心盯着鲍勃的脸讲个不停。我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句势利鬼!然后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偏偏鲍勃又不争气,那瞌睡虫又爬上来了,听着听着,在人家的鼻尖底下不可救药地打起呼噜来。这时,那位官员才转脸看着正低着头记笔记的我。同行的其他美国官员告诉真相后,弄得人家虾公掉进了油锅里--闹个大红脸。


开了一天的会。傍晚时分,鲍勃建议一块儿吃晚餐,地点由我挑。我看中了一家名叫Golden Dragon的中餐馆,餐馆开在印度洋海边沙滩上的Taj Samudra酒店里。我平时独自出差时,只要没应酬,晚餐很简单,从宾馆房间里订一份热汤完事。为了不扫鲍勃的兴,我心里决定,这一次一定要陪他愉快地度过这一餐。晚餐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远远超过了我平时的晚餐时间。鲍勃点了一份最大份量的龙虾,我则选择了一份干煸四季豆,两个菜在数量和价格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一开始有些担心,怕鲍勃会觉得尴尬,抬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依旧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并没有因为我的等待而感到急躁。看到这一幕,我倒是松了一口气,却不禁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心想他那样的吃法可不太健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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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鲍勃没有不高兴,他说这是他去过的第95个国家,后来证明,也是最后一个国家。此后他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不愿退休。


“你和伊丽莎白都在工作,孩子也都长大了,你每天来上班是为了?”鲍勃来了1年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这个问题。


“你看,还有两年我就满领取社保金的年龄,能拿到社保金我就可以退休喽!”


然而,转眼两年过去了,鲍勃依然没有退休。后来,他又找出了一个新的理由:再过几个月,我在政府的累计工作年限就满五年了,到时候我就能领到政府的退休金。


几个月过去,鲍勃依旧没有提起退休的事。此时,我心里有些着急,因为人事部门非常官僚,雇佣新人的流程繁琐,从申请到各层批准,最后到新人的报到,可能会拖上好几年。我必须尽早知道鲍勃的退休日期,好为后续做好准备。


我母亲住在家里,我要把她送去养老院,那里一个月的费用是3000美元。我是独生子,这笔开销太大了,我恐怕还得继续工作。他这样决定,我也没辙,只要同事们能谅解就好。


不久后,鲍勃动员母亲去养老院的过程异常艰难,从安排到办理,几乎让他筋疲力尽。更不幸的是,母亲不适应养老院的环境,心情郁闷,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去世了。鲍勃一面处理母亲的丧事,一面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鲍勃的身体也出了问题。医生诊断他因糖尿病引发了肾衰竭,必须进行肾脏移植,否则就只能依赖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肾脏移植排队的人很多,据说美国大约有几万名病人在等待肾脏移植,而每天大约有17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去世。医生告诉鲍勃,他需要做好两手准备,一边等待移植,一边为血液透析做身体检查和必要的准备工作。


鲍勃仍然坚持上班,拖着虚弱的身体尽绵薄之力。他脸色苍白如纸。每周都有许多医生约诊,工作效率越来越低。我已经不指望他做成什么事了。然而,生命到了危急关头,他在饮食上仍没按医生要求严格限制钾、钠、蛋白质的摄取。糖也舍不戒掉,三天两头给我的水晶罐里添糖果。


有一天,鲍勃告诉我,萨拉主动提出捐一只肾给他。萨拉是他太太伊丽莎白的上司,跟我挺熟。我俩曾在署里组织的同期高级行政官员培训班里滚打过三个星期。萨拉特别能干,待人真诚,同事们都喜欢她。萨拉和鲍勃并不熟,缘何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我想萨拉提出捐肾一定有她的道理,可能她特别满意伊丽莎白的工作业绩,想以此做回报。但我想,此举更可能出于她的无私与善良。这可不是一般的牺牲!萨拉才40岁,拥有一个4岁的儿子,她坚持说,这个捐肾的决定不会影响到她的生命,因为她的母亲天生只有一只肾,却一直活得很好。


没想到,萨拉的建议遭到她家人的坚决反对,加上根据鲍勃的身体状况,手术风险太大,这事也就不了了之。非但换肾的事放下来,连洗肾鲍勃也不急着做。每次医生问他,他都说身体感觉还不错。洗肾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鲍勃终于解除了经济负担,最大的开销变成了医疗费用。只要伊丽莎白继续工作,作为配偶的他依然能够享受同样的医疗保险。然而,如果总统在第二次竞选中落选,各政府部门将会经历一场大换血,伊丽莎白的职位岌岌可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鲍勃让我们的人事部门请律师调查,确认他退休后能够享受的退休金和医疗福利是否都能得到保障。我不得不佩服鲍勃未雨绸缪,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才终于松了口气,告诉我他决定下半年退休。


然而,正当我这边与人事部门讨论招人的事宜时,鲍勃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想再推迟几个月退休,最后挣点钱,给伊丽莎白买辆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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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深秋,鲍勃总算跟我敲定他的退休的日子:今年131日。他计划上班到11月底,之后的两个月将通过病假来充抵。然而,我心知肚明,他的病假余额早已所剩无几。果然,年底前,伊丽莎白给我打了电话,询问是否能帮鲍勃争取一些别人捐赠的年休假。1217日,我给经济发展司的全体同事发了一封邮件,请求那些年底将要过期的休假捐给鲍勃。


我本人每年就要浪费一些的休假,在联邦政府工作满三年后,年休假就增加到四周。这还不包括10天的节假日、两周病假和机动作息制带来的隔周一天的休息日。由于工作繁忙,常常是年底才意识到还没使用完假期,结果只能把多余的休假白白浪费掉。部门里像我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我的那封邮件发出去没几天,鲍勃便收到了远远超出他需要的假期。


那时,鲍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性。直到2月底,伊丽莎白从波黑出访归来后,鲍勃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到佛罗里达度假。直至3月初,尿毒症突然恶化,他被紧急送往迈阿密的一家医院。住院三周后,病情稍有稳定,鲍勃被救护机送回华盛顿,转入离家不远的医院,开始了漫长且曲折的血液透析治疗。


伊丽莎白告诉我,鲍勃每周一、三、五的下午洗肾,洗肾治疗中扎针的痛苦及抽筋、恶心把鲍勃折磨得全身倦怠,手无缚鸡之力。加上背部的血肿,他不得不依赖大剂量的止痛药来缓解痛苦。就在他去世前的最后30小时——也就是星期四下午5点,我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的病房。鲍勃听起来精神还不错,我告诉他周末我会去看他。


“我在这家医院要再住好几个星期呢,然后会转到康复中心,你一定要来看我!”他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期待。


我答应了他,心中却不禁感叹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在中国,病人即使渴望别人探望,也常常会说:您这么忙,就不要来了!这份谦逊与关怀的方式,与鲍勃的直率与期待形成鲜明对比。


我正忙着安排花篮,准备周末送去,却突然收到了鲍勃去世的消息。鲍勃的直接死因是肺炎和心脏病突发,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办公室同仁集体订了花,直接送到了殡仪馆。周五我参加了他的葬礼和下棺仪式。葬礼应该和中国的追悼会相当,只是称为“庆生会”大概更准确一些。宗教音乐在空中流淌,悠扬而悦耳,是那冷飕飕、阴沉沉的哀乐无法比的。鲍勃躺在合了棺盖的灵柩里,默默地接受着牧师为他做的弥撒。


“上帝召唤他先走一步,未来我们将在天堂与鲍勃再度相见”,牧师总结了鲍勃的一生之后说。


伊丽莎白一身素黑,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两个儿子陪伴在旁。葬礼在全体齐唱圣歌《O Love That Will Not Let Me Go》中结束。我走向伊丽莎白,看到她眼中布满了细红血丝。走近她,我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赞扬她是一位坚强的女性。那一刻,我感受到她的身体微微颤动。


葬礼结束后,我们的车子随队伍从教堂开到墓地,车队足足拉了一里路长。所有汽车按要求统一闪着紧急车灯。整队车队由警察摩托车队护送,每一个红绿灯前都能看到警察站岗,确保其他车辆无法通过。沿途的司机纷纷探出脑袋,看着这一场盛大的阵势。那种威严和庄重,甚至让人想到了总统的葬礼。


我在美国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场面。鲍勃生前或许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哀荣。私下里,同事们猜测,鲍勃能够得到如此礼遇,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政治委任官员的职位。事后我问伊丽莎白,她告诉我,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根据家属的要求,由殡仪馆安排的,并没有额外收费。唯一困难的地方在于协调各地警察机构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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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勃的猝然离世恰巧与教皇保罗二世的病逝发生在同一天。不同的是,保罗二世的去世引起了媒体长达17天的报道热潮。直到德国枢机主教约瑟夫·拉青格当选为新教皇本笃十六世,保罗二世的名字才逐渐从电视和报纸上消失。然而,即便是大教皇如此,鲍勃这样一个平凡的草民呢?在办公室里,他的名字很快被遗忘。最令人惋惜的是,鲍勃本人。尽管他精心规划的退休生活和养老金才刚刚开始,他却匆匆离去,仅享受了两个月的社保金和养老金。鲍勃的离世,真是过于匆忙。

文字 | 吴嘉

图片 | 作者提供

编辑 |达人斯堂笔记 玉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