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前情:一个核心很强的黄鹂
可惜,这只一丝不苟的白鹡鸰,多少有点僵硬,毕竟还是一张中规中矩的“证件照”嘛。像唐希雅(款)《花鸟图》里这只笔法工整又生动俏皮的黄鹂,在传世宋画中也不多见。
但是花鸟画一路发展到南宋,工笔的画法被解放了,甚至形,都可以散掉——更多的好鸟,冒出来了。
其中就有这么一只白鹡鸰,它几乎没有造型,仅凭胸口一记擦笔,喙和尾羽上几条细墨线,就亮明了身份。
它是谁画的,怎么画的?这只神品白鹡鸰,暂且先按下不表。一切再要从鸟的品种开始讲。
1.
在看展之前,我们都听陈水华说过一个科学结论:宋画中的鸟类,绝大多数可以辨识到物种,而不仅仅是大类。
学艺术的朋友不完全信服,有人说像(南宋)梁楷的“减笔”水墨《秋芦飞鹜图》《疏柳寒鸦图》里,有几只飞鸟,形状几乎被破坏,辨认不出物种。
又是很意外,再问陈水华,他说这两幅画里的鸟仍然可以辨识到物种,甚至并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
梁楷《秋芦飞鹜图》绢本水墨 纵23.0厘米,横22.9厘米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在展厅里看到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的《秋芦飞鹜图》原作,大家都有点吃惊,它尺寸非常小:纵23厘米,横22.9厘米。
由于经过和式(日本风格)装裱,它以立轴的方式悬挂展出。这比较有利于观看,因为梁楷在这件斗方里,至少描绘了自然世界里数平方公里的场景:
近景的滩石上,有一对喜鹊——如果说这是因为中国人对喜鹊十分熟悉,这种黑白相间的鸟又比较易于水墨表现的话,那么稍远处,芦苇边的水面上方,那两只正在起飞的是什么鸟?
梁楷《秋芦飞鹜图》局部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这张画不像唐希雅(款)的黑枕黄鹂,笔笔工整写实,这两只画面中就2厘米左右的鸟,只见大致样貌。他们雌雄异体,显然是一对鸭子。
鸭子,就是一个“大类”的概念,中国有61种鸭类。但是陈水华可以很肯定地判断,这两只是绿头鸭——水墨画没有彩色,梁楷只是给其中一只鸭子的上身落了浓墨——雄性绿头鸭有墨绿色的头颈。
最最精妙的是远景里,还有一对有名有姓的燕子。它们在这件作品里约莫只有0.5厘米左右大小,但是相信很多鸟类爱好者都能辨认出它们是金腰燕。
南方常见的燕子有家燕和金腰燕两种,生活在杭州的梁楷,画的是后者。方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在画燕子的上身和下身之间,留出了视觉可见的一点点空白——同样完全不需要设色表达,相较墨色的体羽,金腰燕有一段金黄色的小蛮腰。
梁楷《秋芦飞鹜图》局部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从这些角度,陈水华认为不管是工笔、简笔,写实、写意,宋代花鸟画家多是经过长期严谨地自然观察而创作,“他们似乎不能够忍受笔下的鸟(包括植物)是没有名字的。”
传世宋画有1200幅左右,《宋画全集》收录了其中95%的作品。在筹备“问羽”期间,陈水华研究了《宋画全集》中有鸟类图像的171幅作品,以及未收入《宋画全集》、但被认为可信的3幅宋画进行统计分析——这些作品大部分是花鸟画,也包括少数含鸟类图像的山水小景和人物画。
在这些画作中,陈水华发现可以辨识到具体物种的鸟,占到88%,包含67种鸟类。
2.
但是等走到展出的绢本水墨真迹《疏柳寒鸦图》前,扑翅飞起来的两只鸟,不要说物种,甚至假使这不是在古画里,说它们是仿生鸟也无妨——“唰”地一下,几乎是个几何造型。
科学家也不会否认这一点,光是看形态,陈水华也无法判断出物种。“但是可以从画面上表现出的鸟类神态,辨认出它们是乌鸦,甚至是达乌里寒鸦。”
他打了一个比方,“就像你的父母从门口一闪而过。你可能并没有看清楚样子,但是仅凭身影,你也能够辨认出是他们。”
梁楷《疏柳寒鸦图》 绢本水墨 纵22.4厘米,横24.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这种“无形之形”,在牧溪的画里发展到了巅峰。
除了15幅真迹,“问羽”在第二单元“访山野”中,展出了一系列高清的宋画图版以及相应的鸟类摄影作品。这也是这次展览设置的一个特别的宋画观看视角:在光线充足、色彩还原的情境中,观众可以通过更多的细节和线索,再来揣摩宋代画家画了什么、他们是怎样画的。
其中(传)南宋牧溪的《翡翠鹡鸰图》,原迹是一组纸本水墨画,由两幅立轴组成,分别绘制了两只鸟的特写。
首先只能说这是两只鸟。不能再多了:画面没有色彩,笔墨空简至极。但是这组画在中国、世界的艺术史上,都有一席之地。
牧溪(传)《翡翠鹡鸰图》之《鹡鸰图》 纸本水墨 纵79.6厘米,横31.0厘米 日本MOA美术馆藏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其中一只鸟,俯身在一支倒挂的枯荷上。大片留白的身体上,只在胸口点了浓墨。加上身形,线索已经比较集中,还不明确——画家精细描绘的爪子透露了准确信息:
像陈水华这样的鸟类学家会注意到画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墨点,在鸟的腹部位置,“这个地方突出来了。因为这是鹡鸰屈膝的关节表现。”
对,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它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只神品白鹡鸰。
梁楷《翡翠鹡鸰图》之《鹡鸰图》局部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3.
另一边那只小鸟用笔更少。身子极淡的墨营造出了它是一只胖鸟的氛围。脑袋、飞羽上的两抹浓的干墨擦笔,中锋“欻欻”几笔,狭长的喙、尾羽和爪子一出来,小鸟就立住了。当然,还有点睛之笔,它正盯着画面下方。
陈水华心领神会,这是一只小型翡翠。“大型的翡翠有斑鱼狗、冠鱼狗、白胸翡翠和蓝翡翠,都是翡翠类,但是外形,或者可以提炼到剪影,都不一样。”哪怕没有鲜艳的色彩,画面里这只鸟狭长的喙,站在荆棘上缩着身子的姿态,陈水华凭这个剪影式的神态,就能判断出这是杭州最常见的普通翠鸟。它正随时准备俯冲下水捕鱼。
水?几乎不见。一支伸进画面的芦苇,暗示了水环境。
牧溪《翡翠鹡鸰图》之《翡翠图》 纸本水墨 纵79.6厘米,横31.0厘米 日本MOA美术馆藏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说到芦苇,岔回去一点《秋芦飞鹜图》的插曲: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史明理,前几天在浙博谈“中国画中的候鸟”,她认为《秋芦飞鹜图》实际上画的是春天。繁殖季节,夏候鸟金腰燕刚从南方飞来,冬候鸟绿头鸭准备启程北上。留鸟喜鹊,蹲在滩石上旁观异乡客来来往往。
陈水华倒是认为,“秋芦”的命名也没有错,以枯笔表达的芦苇,有可能是春天也有可能是秋天。深秋季节,这三组鸟也会一对对地同时出现,只是那个时候:绿头鸭刚来准备越冬,金腰燕要走了。喜鹊,继续吃瓜围观。
至于牧溪的翠鸟是在春天还是秋天呢?不重要了。
这一刻,这只黑白的翡翠,在时间之外。
特别致谢:
单泠 陈涵 周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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