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秋树八种

■范墩子

我对秋树情有所钟。尤其仲秋时节,天气疏朗,霞光映面,邀三两好友,至荒野深处,坐石听泉,蛩声满地,红叶染林,让人从芜杂的生活中抽身,作辽旷的遐想。两年前,我还在市中繁华地带僦居,树少草稀,少有野趣,常感心神晦暗,惘然有所失。去年春上,我从咸阳搬至太乙,住在了终南山脚下,久了,人方才松弛下来。何因?盖因山气拂面救我也。近来山中游走,霜红雾青,对秋树愈发喜爱了,便想着粗略记上几种,以诉幽情。

柿树

田家荒野,村头河畔,总能见到它。春上万花争先开放时,它却黑着脸,憋着劲儿,初夏才开花,花开也不令人瞩目,藏在青绿厚实的叶片下,一副不闻世事的姿态。它深知自己样貌丑陋,才不卑不亢,不谄不媚,不急不躁,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常被人遗忘。直待风扫山林,万叶凋落,人们放下手中活计往远处一瞅,才吃了一惊:竟有如此好看的景!这就是柿树,它敦拙木讷,是山野哲学家,不喜形于色,不口若悬河,却在落日西风时,让你忆起它的诸多好处。我爱柿树有三,一为柿叶,二为柿枝,三为柿果。柿叶肥大,秋时簇簇丛丛,红绿相间,暮秋如霜火,可摘来临帖写字。柿枝以秋冬最美,红叶落光,一树红柿挂在枝头,遒劲纵横,面容苍老,作沉思状,一日三省,常思己过,柿树是这山上最能面向自我的树。柿子硬时味极涩,软时晶莹甜口,我们那里把红透的柿子叫蛋柿,每在树上找红柿吃时,孩童嘴里总念叨:蛋柿蛋柿,跌地上绊死。我老家还有一种吃法,秋上卸了柿子,在庭院挨墙的地方,搭一个木架,将柿子整齐摞好,上头盖着破衣棉被,等到冬上,雪后天霁,扫净了雪,揭开盖子,拿出红彤彤的冰柿子,吸溜一口,口舌凉透,但人都爱吃。

桂花

桂花开时,庭院灿灿。窗前捧书,风起桂花如雨,馥香扑鼻,沁人心肺。大凡世上的花,多艳美、静美、清美或幽美,独桂花,悲戚黯然,让人伤神。尤其拂晓雨后,秋风萧萧,露珠沾惹,枝叶靡靡,零落铺地,满院湿花,不免让人想起残梦和往事来。天气晴好时,剪上几枝,摘桂花置于竹筐,摊晾半晌,烹煮咂摸,如临幽谷,如至深山,树影悠晃,鸟鸣回响。喝桂花茶,是近两年的事。少时在渭北,未曾见过桂花,只能在梦里想象。后来见了,未起涟漪,只是每逢黄昏,总要树下驻足,体味细密绵长的苦寂。但有次,在太峪村西南角,我久久立于树下,秋阳透过桂花在我脸上摇弄,树我相融,恍若羽化,遥遥坠入幻镜。想来我对桂花悲戚苦寂的印象,只是个人的偏见吧。

苹果

打记事起,家里就有苹果树了。先是五亩,我上中学时,一料种了麦,留下三亩。一务就是二十年。参加工作后,我给家人建议将树挖掉,毕竟他们上了年纪。但父母并不听我的意见,数次同我争吵。也就作罢,不再提及。每年到了秋上,苹果一熟,我就往回跑,同父母采摘,开农用三轮车往镇上拉着卖。半月能跑十来趟,等卖光时,筋疲力尽,不想动弹,几乎年年如此。今年仲夏,父亲伤了腰,我再次提起挖树的事,他总算勉强答应下来。十月苹果一卖毕,我立即叫人挖了老树,仅留下东头的新树,一共六分地。留下的原因,在我母亲,我无法说通她,又担心要是全部挖光,伤她的心。

提起苹果树,我感情复杂。本应感激它才是,毕竟以前的学费大多是苹果卖的钱。但极多时候,我又无法念它的好,一旦想起,我脑海里就浮现母亲爬在树顶摘苹果的画面,心里不免有些难过。日子却就是这样,年年月月,苦涩着,也甜蜜着。一到红果满树,母亲就成了家里最忙的人,爬树摘果,挑拣搬箱,我争着抢着,都撵不上她,我经常想,她那小小的身体,哪来那么大的能量?我趣问她,她只是笑,啥也不说。务苹果树,两个时期最忙,一是五月花开梳花时,二是苹果成熟采摘时。苹果花并不耀目,但花形姣美,粉白欲滴,风姿卓越,颇有趣味,细观则躁气尽消,深嗅则心有余馨。

黄栌

黄云飞雁,栌高蔽日,翠华山巅,我独爱黄栌。那日钻进灌木丛,躺在落叶厚草里,黄栌盖面,霞光万里,山风烈烈作响,我昏睡了半日,直至太阳被山遮挡,寒气袭来,我方才起身下山。其时就是奔秦岭黄栌去的。秋至浓时,卧在高处,朝远处一望,山脊青黛晕染,紫气缭绕,明净若妆,极富韵致,近则黄栌红遍,宛似霜火。晴时绮丽,昏时幽深。仰观朝云映流霞,俯而秦岭深似海,山辉川媚,紫霭滚浮,岚烟缭绕,红叶炫目。秦岭里看黄栌,最好是晚秋薄暝时,立于高处,方能明晓幽寂之美。去年我从山里捡拾的黄栌叶,还夹在书间,我是盼着时刻把秋韵秋情留下心间,留在我的语言里的。

丹枫

丹枫枝叶修耸,喜湿寒,耐贫瘠。但据我察,秦岭丹枫不多,有也多是混杂于灌木间,不甚粗壮。癸卯年农历九月二十一下午,三桥峪半山腰,云山雾海,蓝天时隐时现,于一陡坡处,见到丹枫,树枝纤细,四围叶凋草衰,只留一树枫叶在寒风里簌簌地响。沿山路往高处攀,天色愈暗,白雾在远处腾腾地走动,脚下乱石嶙峋,杂木密极,至一山坳,倏忽又见一株枫树,枝干斜斜垂于半空,枝梢叶尽丹,余者则红的红,绿的绿,甚或红绿各一半,分外惹眼。以往在市内,常见高大的枫树,丹叶似锦,却给人腻味。今在这少有人迹的深山荒野,寒气砭人肌骨,枫叶高洁,凛然孤傲,见之不忘,故捉笔记下。

银杏

常在秦岭踏察行走,却极少见野生银杏。市内银杏常有,游人亦多,但少野趣。汉中留坝有一株,至今三千余载,览尽沧桑,树梢插云,树冠遮天,叶黄时如凤凰蓄势待飞,满地铺金,为树中之仙。长安区罗汉洞村有一寺,名为古观音禅寺,寺内有银杏一株,距今一千四百载,此树峻拔奇耸,姿形雅丽,秋深露重时,寺内松柏墨绿,独它身披金黄外衣,娇媚令人赞叹。秋上银杏虽好,但转瞬即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身,在风中摇曳。就像山中听琴,意犹未尽时,乐声却戛然而止。银杏叶落尽时,离冬上第一场雪也就不远了。

豹榆

豹榆实为榔榆,因皮呈豹斑,凸凹不光,四季颜色不同,故俗称豹榆。豹榆木质坚硬,古时常用做车轮等物,今则用处不多,因而关中并不多见。君见村道巷口,庭后门前,多栽梧桐、臭椿、国槐、榉树、石榴、柿树、垂桃、合欢、核桃等木,谁家门前栽豹榆?足见豹榆不受寻常人家待见,但豹榆寿长,活者可达千年。永寿县五星村西南沟畔,有一豹榆,距今已近一千七百载,我访此树不下十回。即日去时,狂风呼号,枯叶漫飞,田野不见一人一鸟,芭茅倒伏于地,狗娃花小巧玲珑,藏于草间,豹榆傲立农田,俯瞰沟野。远观树冠尚绿,近看榆叶斑斓,有的黄,有的褐,有的橙红,有的浅绿,如星如钱,沙沙地响。树枝繁茂直插秋空,云浪若海,远处却有碧空一溜。抚摸树皮,我在想,树亦有自己的性情,什么样的土地,长什么的树,什么样的风土,养什么样的人。这棵豹榆也就只能长于此地,如同这里的人,性凉好静,喜沉默。

古槐

关中古槐尤多,实为关中一绝,几乎镇镇都有。今被我写者,长在渭北一矮崖上,树龄四百余载,背靠小庙,旁为麦地,田畴一片翠色,与浓云相映。我到时暮色四起,风欲拔树,灰云蔽日,几难立稳,树上已无叶,虬枝盘曲,疏影弄秋,北风过树声萧萧。槐根裸露在田,斜斜长出许多枝条,盘绕一团,往高处伸出,就有寒鸦将巢做在里头,见我走近,猛然朝西侧的柿树飞去,站在枝头嘎嘎地叫唤,柿树亦无叶,满挂红柿,于风中袅袅地晃。也曾于乾州某村见到两株古槐,不在村口,不在荒野,不在崖畔,而端端就长于一家门前,古树苍干,枯叶铺地,此户却家业凋零,小院已荒弃多年,无人居住。村人给我细述户主一家故事时,尚未言毕,我已潸然。一老者讲,古槐不宜正对门庭,否则必招祸事。看来人们虽喜槐护槐,但槐过百年,已不再是树,而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