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
最近发现,很多人为一只鸟“打”了起来。
作为年度大展,“问羽——宋代的艺术与自然世界”在浙江省博物馆开展已半个月, 15件宋画,是杭州城展出宋画真迹最多的一次,上一次可能在800年前。展览打出的广告语“千年等一回”准确来说,是对杭州观众而言,全世界各大机构分别收藏的宋画数量当然远不止15件。
不过,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宋画花鸟画艺术展,展名的后半句还有个“自然世界”。
海报上打出的策展人“陈水华博士”,是浙博馆长,但大家经常喊他“鸟博士”,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从事了近30年鸟类学、生物进化学的科学家,科学才是他的“本命”。
换句话说,这15件宋画真迹,或者说一个传统古代书画展,可以放在美术馆展,也可以放在博物馆里展,那么由一个鸟类学家来策展,方法、视角和效果,注定完全不同。就像这个展览的“前身”《形理两全》的问世,陈水华调动了自身鸟类学和美学的双重学养,运用科学逻辑和艺术理论,以宋画中的鸟类为中心开展了一项前所未有的研究。年初采访时,我在稿子的最后留了一个问题:一个鸟类学家的这场艺术跨界,会不会引起争议?
半年后,当“自然和科学”首次闯入“艺术和历史文物”的展厅,炸开了水花,也炸出了一个灵魂拷问:我们去博物馆到底是去看什么?
不同的“看法”,看出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它们之间的距离,可能是一个线段的两端。
一端最普遍的观感是,我是冲着宋画真迹来的,但展厅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各收藏单位对宋画的严格要求,大部分册页平放展示,这下连拍照也拍不好,对观众的直接需要求似乎不友好。15件真迹中有很多非名家和佚名作品,也没有像宋徽宗《瑞鹤图》那样的网红文物——“问羽”开展前,《瑞鹤图》在辽博展出,排队30分钟起步。“问羽”倒不用排长队,但看了个寂寞。
潮新闻记者 徐彦 摄
展览中除了8家收藏单位15幅宋代绘画真迹,还有28幅宋画高清图版与39幅现代鸟类摄影作品。展板中,有一张巨大的表格,列出了宋画中可以辨识出的鸟类物种的名字、拉丁学名,甚至还有它在宋画中出现的频次,比如麻雀出现了2次。这在过去传统书画展中从没出现过。
潮新闻记者 徐彦 摄
我是来看画的不是来学习博物知识的;我为什么要来博物馆看那么多复制品——很多观众表达了对复制品和摄影作品“乱入”的不适。
但站在同样的理工男表格和模模糊糊的真迹前,线段的另一端,似乎并不在乎这张宋画是不是网红,作者是谁也没那么重要,让他们大为震惊的是,教科书里讲“开创了中国画水墨写意画法的新局面”的梁楷,在减笔水墨写意画《秋芦飞鹜图》里,画了三种鸟类:喜鹊、金腰燕和绿头鸭,居然一眼相认,而且,梁楷没有把金腰燕画成小姐妹家燕,浅色的后腰,就是铁证——金腰燕飞行时,腰部呈金黄色,这是它的logo,否则就是家燕。明明是写意大师居然如此写实?
一位观众发圈:“果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此中奥妙不可为外人道也!总之,对我来说这是和宋画里的鸟类穿越时空的相遇,没白来!”
还有位观众把展厅互动环节灰喜鹊、鸳鸯、暗绿绣眼鸟、八哥等等鸟的真实叫声录了下来,“昨天拍到没电,今天拍到卡满”。
但这些切身感受甚至是感动,线段另一端的观众,可能毫不知情,不为所动。
陈水华统计了《宋画全集》中所有鸟类的作品171幅,外加没有收入但可信的3幅,几乎囊括了目前所知的所有花鸟画。辨识出了67种鸟类,其中还有今天的世界濒危物种。
比如蓝冠噪鹛,20世纪以来的明星物种,1956年在云南思茅被首次发现,可是,此后再无记录。直到2000年,才在江西婺源被重新发现,目前仅在婺源及附近区域有相对稳定的小种群,属于世界极度濒危物种和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陈水华在佚名《翠竹翎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看到了这四只喜欢集体吃瓜“轧是轧非”的鸟喉部的鲜黄色。
“这样一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神秘鸟类,其实早在宋代就已经被我国古人记录在案了。遥想当年,蓝冠噪鹛的种群应该还算繁盛,分布应更广阔。只是此后不知经历了何种境遇,以至于种群和栖息地萎缩至此。若在今天没有及时重新发现,那我们面对这幅宋画,真只能大眼瞪小眼,相见不相识了。”
一个当代鸟类学家来看宋画里的鸟,自然能看出普通人看不见的知识盲区,这很容易变成宋画鸟类鉴别手册一类的单向面研究和展览,甚至成为站在高处的炫技,更无法对宋画精神做深入的解读。陈水华说,因为当代人的重新发现,当代人的持续观察,我们才没有错过800年前的它,不至于相见不相识。这是一种平等视角。
此时再看展览中的鸟类摄影图,不只是为了古今对照,也不是为了给我们鉴别鸟类物种,今天的观鸟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同样被野外的自然生态美所打动,心境和创作过程和800年前的梁楷和无数不知道名字的画家应是相通的。美的原始冲动,来源于野外。
陈水华探讨了宋画艺术的实质,中国画的写生是什么概念;用自然科学知识去还原某幅宋画的绘制背景,又用宋画体现的背景去还原宋代的自然环境,相当于给宋画里的鸟集体做了一次CT,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一次检测和实验,艺术理论界普遍认为宋画高度写实的观点得到了科学证实。
但以上这些学术研究在一个展览里无法肉眼看到,而是浓缩在“乱入”的表格和复制品VS摄影作品的展墙上,等待被“看到”。
潮新闻记者 徐彦 摄
一个展览,没有规定的看法,怎么看都可以,没有对错之分,但我们往往会用“好不好”和“看没看懂”“意义在哪里”去定义,“好坏”并非一个展览最重要的部分,好坏产生的思维过程值得仔细琢磨。展览想要输出的信息和观众输入的结果,必然会产生错位和流失,这条线或许会越画越长,这也是所有艺术创作都会面对的问题:寻找和遗憾。
展览是让文物活起来最好的表现方式之一,活起来的贴身体现,就是与古人真实地面对面。但我们面对的古人,早已不是那个人——“问羽”展板上有一句话:“今天看到的所有宋画已不再是原画”,被很多观众敲黑板表示“一头雾水”“难道我们看的是假画”,但有另一部分观众却拼命点头。“纸一千,绢八百”,眼前的绢本已泛黄、黯淡,绢底色与鸟的棕灰色羽色快融为一体,千年前,它们是那么鲜活,色彩艳丽。但我们已经无法真正看到它们的原貌。千年之后,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只有一个名字:佚名。
面对真迹,我们反而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也是我们与历史的距离。
但是,看着惠崇《秋浦双鸳图》的高清打印图版和旁边并置的当代鸟类摄影,人们脑中出现的不是画论画史里的惠崇,而是某年冬天在西湖边飞过的那只绿翅鸭的“眼线”——过眼纹,居然跟千年前的这只一模一样,惠崇连眼线都没放过,认真画了下来。
这一瞬,千年前历史的真实感,似乎又回来了。我们和古人看到的是同一只鸟。
(部分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福利】
关于这只鸟的“看法”,或许你也想听听陈水华的看法。
作为“2024悦读宋韵系列活动”的特邀嘉宾,11月25日上午9点半,陈水华将为20位读者全程导览宋画里鸟的“看法”,“问羽古今”。
时间:11月25日9:30-11:00
导览人:“问羽”策展人、浙江省博物馆馆长 陈水华
地点:浙江省博物馆之江馆区二楼临展厅C
人数:20人
票价:免费
请特别注意报名时间:11月23日19:00—11月24日10:00
戳以下链接报名(名额先到先得,我们会在11月24日下午联系您)
报名链接
也可扫码报名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