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一代》国际版预告 一对恋人的时代爱情故事
没办法,再次被贾樟柯的镜头迷住了。
在观看正片之前,我还刷了几篇吐槽的作文。
一方面是对贾科长可能失去敏锐感与批判性的担忧,怕他不断重复自己的故事母题,再也没有《天注定》那样的尖锐深刻;
另一方面,是想很严肃地对贾樟柯喊话:我们并不想看你的老婆走秀!
然后,我还是在开场的第一分钟内被贾樟柯击中,他的散漫、客观,他的松弛、毛边感,仿佛记录着日常事件,却又每每充盈着悠长乡愁与怅惘的诗意,令人回味无穷。
全片以巧巧(赵涛饰)和斌哥(李竺斌饰)两人的爱恨分合为线索,散漫地串联起2001年大同、2006年奉节、2022年珠海这三段时代场景。
我将该片的画面内容归纳为三个部分:集中场景段落,爱情演绎主线,以及填塞其中的年代影像碎片。大致便按这三个部分,来体会贾樟柯镜头中的温柔审视。
A. 场景段落
依序列出片中略长且成型的非主线情节段落。
01. 唱歌
应该是三八妇女节当天,女人们围聚在破旧的房间里,笑闹着鼓动同伴们表演唱歌。房间里点燃炉火,有些许暖意。
这是2001年,大同。
她们先后唱起《永远是朋友》《天仙配》和《别问我是谁》,女人们羞涩、内敛,每位都要推辞许久才开嗓表演,不时哄笑在一起;但认真歌唱的状态又引人向往。
外面有冷峻的雕像,有嘶哑的广播,有割人的风沙;紧随着出现的是《小武》中等公车的路边,以及《山河故人》中工人们坐在礼堂前,矿工们划拳喝酒。
真实、自然、日常,贾樟柯舒缓平滑的移动镜头,仿佛在细致触摸现实生活的肌理;承袭自侯孝贤、小津安二郎的平行视角,为它们赋予了某种仪式感。
这是贾樟柯的家乡,是他叙事和影像记录的起点,也是他永远难以舍弃的情绪母体。
02. 舞厅
时髦的巧巧步入歌舞厅,跟随着节奏摇摆舞动,喝酒、跳舞、打情骂俏,看杂技演员用眼皮吊起水桶;后面还有小歌厅中唱歌喝酒的场景。他们分别来自于《江湖儿女》和《小武》,也是让贾樟柯十分迷恋的旧日场景。
接下来是歌舞厅老板的陈述,时过境迁,歌舞厅已不复当年盛况,老板将其租下,为唱戏(山西梆子)和唱歌的女人们提供舞台,顾客则是周边被时代抛下的退休工人和边缘青年;
老板收唱戏的女人每人十块,女人们则靠观众们的打赏获得收益。(直播平台的雏形?)
老板的旁边是破损的伟人画像,仿佛是过去时代的象征,映衬着老板的讲述。热闹终将散去,浪花淘尽英雄。落寞似乎是永恒的主题。
接着是一组镜头,女人们唱歌、收钱,老头们围观着表演。镜头中还暗示了一些暧昧的交易,这是导演和我们无需点破的默契。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03. 街头
万能青年旅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前奏响起,伴随着一个悠长的平移镜头。破败混乱的大同街头徐徐铺展。
性病医院广告入镜,报亭、行人、三轮车、美工部,围聚下棋的老头,银行、站牌、路人,杂乱停放的小汽车,杂乱张贴的广告、标语和招牌。灰暗嘈杂的日常,匀速平移的审视,从无奈到嘶吼的摇滚歌曲,近似《小武》最后“看和被看”的思辨;
由此引出巧巧在街头的性感走秀。
这组镜头的迷人之处在于,你分不清导演是在表达对旧日混杂图景的感怀,以音乐烘托出的乡愁诗意,还是仅仅以背景引出角色们的故事。像是交代时间背景的浅显抒情,又像是专门回望故乡的深切凝望。
漫无目的的拍摄、呈现,散文诗一般的情愫和慨叹,也是贾樟柯最有魅力的镜头表达。
04. 动画
以破旧的网吧,牵引出一段Flash动画。
墨镜男人抽着烟落寞地走过街头,肥头大耳的男人抱着女人走出夜总会;灯火阑珊,各式招牌霓虹闪烁,点亮暗沉的夜空;
高楼林立,一扇昏暗的窗户内,一位秃顶白发的老头正在享受按摩,同时拿着大哥大谈起了大业务。
这像极了五条人的MV风格,粗糙、艳俗,却又充盈着一股生猛的气息;让人想起李安在《喜宴》中的台词“你正见识到五千年X压抑的结果”。
大概贾樟柯、五条人,都很懂得如何挑逗国人的情绪,以某种暧昧艳俗的方式,让观众重新缅怀自己的青春年少。
05. 歌厅
这应该是《小武》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段落。
在小歌厅里,小武邂逅胡梅梅。歌女与恩客,发展出一段若即若离又沉默内敛的情愫。
小武拿着塑料假花献给胡梅梅,陶醉地唱起《爱江山更爱美人》。这大概是只有中国男人才能理解的幻想与释放,被压抑的男子气概与英雄情怀,在歌女的怀抱与浅俗词句中得到虚假满足。
依然是昏暗灯光、简陋音响、罐装啤酒、打情骂俏与嘈杂交谈,男主角斌哥混杂在一堆男女中纵情跳跃,这是充斥在过往日常,但永远无法进入主流叙事的场景,大概也只有贾樟柯才能娴熟地完成该类叙事。
更多的舞蹈场面,在街头,在迪厅,在KTV包房,霓虹交错、灯红酒绿,主线中斌哥和巧巧的情感仍在延伸酝酿。
06. 漂泊
斌哥决定出门闯荡,一组列车上的散漫镜头。
空寥的车厢,窗外掠过的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茫然或苦闷的表情,叠加上《绿皮火车》书中的静态照片,是两个情节段落中的一段间奏,充盈着旅途中的怅惘与哀愁。
接在列车后面的是三峡移民的段落。
背景声有轻快电子乐、方言段子、电台广播,之后还跟随情节出现倾诉、圣歌、舒缓的旋律;
画面中是行驶的轮船,轮船上生活的人们,岸边拆迁的废墟,标示出的水位线,码头上告别的人群,镜头前接受采访的迁移群众,静默的老头和妇人,行李中穿行的孩童,站在墙头挥锤拆房的工人,废墟中的奖状、海报、旧报纸、玩偶,象征着被丢弃的记忆;
漂泊的渔民隐喻着拆迁群众的生活经历,而巧巧一直拒绝说出任何台词,以至于台词全部用字幕打出,这同样是侯孝贤《最好的时光》“自由梦”段落的默片复古风格。
B. 爱情主线
01. 2001年,大同
巧巧是走秀为生的时髦女郎,在歌舞厅纵情摇摆,在街头秀场穿着清凉,在白酒推广现场认真表演,在街头巷尾吸引目光,被尾随,被骚扰,然后潇洒离场;
斌哥是闷骚的青年工人,和工友们喝酒,在小餐馆吃面,在歌厅里与舞女打情骂俏;
两人第一次同框是在歌舞厅二楼,斌哥正在勾搭一个唱戏的女人,巧巧找到他,用嘴啃咬他的肩膀。
之后,巧巧在歌舞厅中自在摇摆,斌哥提着啤酒远远观望;巧巧没有在乎他,独自走到街边,人们打着电筒,举着标语,正在欢庆北京申奥成功。
这个场面突然让人想起大岛渚的《感官世界》,男人石田吉藏失魂落魄地走向街边,看到战败的军队列队前行。对比之间,也呈现了某种内在精神的差异。
还有在废弃公交车上的冲突,巧巧一次次想冲出车门,却一次次被斌哥大力推回座位。
这个镜头持续一分三十秒,巧巧总共冲了十二次,第八次的时候,她扯下假发,认真地哭出声来;最后一次,斌哥没有再阻拦她。
巧巧跑远了,斌哥坐在公车上,点燃一支烟,苦闷愁绪萦绕心间。他已经厌烦了这里的落后与闭塞,他决定出去闯闯,为自己,也为巧巧。
这一段的场景来自于《小武》《任逍遥》《江湖儿女》《天注定》。
02. 2006年,奉节
江水滚滚流淌,镜头上移,是站在轮船甲板上的巧巧。
此刻的她已近中年,有了少妇的内敛风韵及沧桑淡然。她在船上买来一份盒饭,认真地吃完。打开饭盒,询问服务员,而后发现菜在另外一个塑料盒中。这让该场景像极了赵涛自由表演的成果。
镜头自然代入到《三峡好人》的场景和情绪,拆迁、搜寻、废墟、焦灼杂糅一体,社会江湖、离乡背井,被忽略的乡情,被丢弃的记忆,也是早已在《三峡好人》中呈现的状态。
《三峡好人》中,是沉默老实的韩三明,苦巴巴地寻找前妻;《风流一代》的这个段落,则是巧巧寻找着江湖浪荡的斌哥。在奉节的斌哥已经是黑白混杂的社会大哥,在官员、商人和江湖中游刃有余,核心诉求是在拆迁和移民中获取利益。
巧巧误闯入一座正在修复的教堂,听见工头表达加人加钱的诉求;听见女人讲述情夫和妹妹偷情出轨的闹剧;听见她们虔诚的祈祷并唱起圣歌。而后悄悄离开,继续寻找斌哥的下落。
一边是巧巧继续在废墟和市井中穿行,与场景格格不入又不离不弃;在茶馆遭遇敲诈,她掏出劈啪作响的警棍,吓退玩“仙人跳”的犯罪团伙,安全脱身。
这根警棍牵扯出赵涛贾樟柯当年的一件旧事,那时贾樟柯刚刚把赵涛带到身边演戏,两人大概还未开始亲近到暧昧;赵涛听闻各种导演潜规则的传闻,于是时时刻刻在抽屉放了一支警棍(大概就是片中这一支),以防被导演侵犯。
最终她还是未能逃出贾导的“魔爪”,只不过贾科长是通过“润物细无声”,而非“霸王硬上弓”。不过他也只能选择如此途径,毕竟赵涛大概要比他高上半个头,来强的几无成功可能。
扯远了,另一边,则是混迹于社会江湖中的斌哥,在澡堂和大哥谈事情,鼓动手下小弟码头械斗;在拆迁现场向领导汇报工作;与港台女老板合谋骗取工程款,暗生情愫,亡命奔逃,深情作别;
巧巧继续向斌哥发短信,寻找着他;一时在茶馆为手机充电,看着科幻片沉沉睡去;一时在大烟囱和电厂内穿行;一时去报社登载寻人启事;躲雨的时候,遇见一位热情搭讪的青年道士,恕本人愚钝,实在未看出这段算命的对话有何深意。
寻人启事逼着斌哥露面,而巧巧只是想亲口给他说一句,“我们分手算了。”
03. 2022年,珠海
开启了疫情期间的写实段落,核酸检测、出入扫码、消毒消杀。飞机上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后排坐着“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乘客们尽量远离,加微信交谈。
斌哥出现在卫生间,摘下口罩,他已经老态毕露。
斌哥从重庆飞到珠海,到建筑工地寻找老潘,得知老潘突发疾病进了ICU;年轻的朋友给斌哥介绍短视频和自媒体,旁观已成网红的干瘪老头在镜头前摇头摆尾,终觉自己早已被时代抛下,无从融入。
他回到大同,去了跳交谊舞的礼堂,随后黯然离去,年老体衰,左脚受伤,江湖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在超市,他重逢当售货员的巧巧。巧巧过着平淡的生活,有生存的压力,有机器人导购带来的焦虑,斌哥的出现,让她独自渗泪;不过经历了情感波折与生活悲欢,巧巧再不是当年冲动莽撞的少女,她积极向前看,拥抱新科技,努力露出微笑,下班后旁观五条人的街头演出。
斌哥似乎在外面等着巧巧出现,他们一前一后,信步闲走,走过片头出现过的雕塑,穿过直播、外卖、烤串、收款码,热闹时尚的大街;大屏幕上播放着谷爱凌奥运夺冠的视频,斌哥说起自己老无所依,只得回归“有套房子”的大同;巧巧帮他系好鞋带,陪他走了一段,接着穿戴完毕,加入夜跑的青年当中。
自然又是片尾的隐喻。时代滚滚向前,大众步履不停,选择融入的人继续奔跑;伫立旁观的人被众人抛弃,孤独静寂地回归居所。
没有对错,不做判断,每个人都有过“风流一代”的冲撞和劲头,选择跟随还是旁观,不过也只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C. 美学争议
从小众到大众,贾樟柯走了一条“县城包围城市”的路线。
这部《风流一代》,很可能再次收获极大的争议。
熟悉平视镜头与散漫记录的观者,会迅速沉浸在贾樟柯一以贯之的诗意风格中,多呈现,少对白,为“毛边感”的日常现实给予充满仪式感的平视和关切,以废弃场景和背景声制造叙事冲突,留出反思和情绪的空白区域,供观者自行发挥。
而无法进入的观众,只会觉得粗糙、杂乱,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们不会有耐心去探究这些日常现实图景背后的内涵和诗意,更容易将贾樟柯对往日的呈现,归结于为了讨好外国电影节故意展示的落后与破败。
在我看来,该不该展示落后与破败,这是脱离于美学范畴的话题。就电影本身,它是能够击中如我一般从乡镇走出来的人。
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生活图景,其实是我们极为熟悉的日常,就像五条人唱出的阿珍与阿强,就像九连真人唱出的《夜游神》,呈不呈现,他们都存在在那里;你当然可以选择仰望光明,但又何苦去为难那些记录灰暗的创作者呢?
我写过《老实的小武》,至今仍然在豆瓣《小武》页面的头条挂着。二十多年后,当我再次看到贾樟柯以过往镜头组合的《风流一代》,依然能感受到他对社会,对时代的关切,能够体会到他和我一样的县城情怀。
乡村正在消逝,城镇终将破败,而那里躺着的,也正是许许多多个贾樟柯曾经有过的青春。
记录青春,记录家乡,大概不会有什么错误吧?
《风流一代》中的三段场景:大同街头走穴的草台班子,奉节江边被迫迁移的居民,在新冠疫情中静默守望的全国人民。这是贾樟柯定义的时代,极具个人化的界定。对于我们每位观者,完全可以定义我们自己的时代,跟随着贾樟柯的镜头,也完成一次悉心梳理与凝视。
有了仰望星空的《流浪地球》,有了回溯历史的《封神》系列,多几个贾樟柯这样的旁观与审视,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