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我的吹牛生涯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女儿最近闯了个祸,她把老师的京剧唱腔视频发到某平台上,说是自己唱的。老师发现后,异常愤怒,对孩子的妈妈一通“输出”,并在小孩流着泪沉痛写下5页纸的检讨之后,拒绝再教她。
孩子的妈妈很郁闷,说孩子做得固然不对,老师不原谅的决绝态度和反应,也有点夸张。其实,这个10岁小女孩做的只是许多小孩子,甚至大人都干过的事——吹牛。这当然不对,应该好好教育,但一想到我这半辈子,也有几次把牛皮吹爆的经历,便有些“同情之理解”了。
第一次是五岁那年在乡下作客,看到小伙伴们崇拜八路军,于是就吹牛说我爸爸也是,而且上过战场,家里还有一把缴获的东洋刀。一时之间,引来乡下小伙伴各种羡佩与夸赞。我也飘飘然享受着这份虚荣,直至有一天父亲骑车来村接我,小伙伴们叽叽喳喳跟在他身后问这问那,让当了半辈子木匠后又改行去做起重工作的父亲,不明就里。
最后,肥皂泡破灭,我从此不好意思再到那儿玩,那段有阳光、蜻蜓、老牛和竹马,还有清澈河湾和蛙鸣蔗香的童年,就此戛然而止。虽然我知道小伙伴们不一定记得并介意我吹的牛,但我自己觉得实在丢脸。
然而,这没有让我彻底改掉吹牛的毛病,于是就有了第二次到第N次,其中最惊悚最丢人的,是上高一那年,我沉迷读武侠小说,进而有了想写的冲动,东拼西凑,写了一些,居然在班上引起了关注;有的同学甚至还开始催更,或讨好我,让我给他也安排个角色。
那段时光,我的虚荣心爆棚,但创作速度赶不上同学们的期待,很快就灵感枯竭,写不出来。恰在那时,我得到一本私印的武侠书,看着觉得好玩,以为是盗版者自编的,于是抄来当作自己写的,拿给同学们看,迎来一番赞叹和哄抢。但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我抄“写”的那部书,是《神雕侠侣》。
这是我这辈子吹牛吹爆了的巅峰,以至于今时今日,行文至此,都脸热如炭。
那以后,我吹牛的毛病有所收敛,但这种毛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基因,像野草和细菌,只要氛围和条件一达成,便会疯长出来。好像只要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好,它就永远有诱惑力和再犯的危险。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实现愿望的能力增强,所吹的这些牛的主观恶意和荒诞性,就不那么明显,人们当面戳穿的几率更低一些。
年岁渐长,自己在说话时,也会越来越小心谨慎,不再只顾脑袋不顾腚地冲口就来,不再对不能完全搞定的事拍胸脯,不再轻易说谁是自己的朋友;更不敢包揽一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荣耀。
即便谨小无趣至此,偶尔也会中招。比如不久前回家乡,在街上碰到多年前一位文友,他端详我半晌,直说:“这么久没见,你老了这么多,怎么看报纸和网络上的照片,还那么年轻呢?用的美颜相机吧?”
文友的直爽,让我略显尴尬。确实,我发到网上或给编辑的照片,多是从很多张照片中选出的,而且很可能是用相机默认的美颜功能。虽然没有刻意为之,但确实也算是吹了一次牛。
在把自己变得更好的路上,我们容易陷入歧途,被一些美丽的谎言诱惑,干出一些蠢事来。但容易得来的,也容易被撕毁。特别是当你明白,多数人从你的“好”之中找到快乐,远比从揭穿你“好”背后的“不好”之中得到的快感低,虚荣的价值也因此更加贬值。
尤瓦尔·赫拉利把人类的自我认知分为“体验自我”和“叙事自我”。“体验自我”是我们每时每刻的意识,是当下正在经历和感受的部分;而“叙事自我”是忙着将过去的经历编织成一个故事,它不会叙述所有细节,而是用事件的高潮和最后结果来构建故事,讲的是我们脑中的故事,其中很大程度,就是我们期待和想象的那一部分,与体验自我常常有很大的出入。它是经过美颜相机美化过的自我。
美颜相机终究抗不过岁月的真实。吹牛,就是一种对人生的美颜,我们都需要对“吹牛”基因保持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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