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 |曹鹏伟:麦青草黄

麦青草黄

曹鹏伟




韩小苹请我给她写回忆录时,是今年仲夏。

整整半年过去,我按期交稿,发去了电子版,她在微信上举了大拇指,说我写得好。隔几天,给我转账发来事先约定的酬劳。我拨她电话,想感谢一声,她回短信:正忙,容后联系。

但三天后就传来消息,韩小苹服了一把安眠药,去了。韩小苹的离去让我难过了好几天。

后来听说,韩小苹身患抑郁症已经好些年,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物没有少吃,但身体状况一直没好起来。还有人说她患了宫颈癌,时日不多,怕受罪就自杀了。对这两点,我都有些存疑,她叫我写回忆录时,显然经过了重重考量,她开玩笑说,后面还要续写,不过应该在十多年后了吧。

写回忆录需要采访,韩小苹在临州县城区的企业办公室约见我。在那个装饰相当普通的房间里,她仔细讲述自己的经历,她业务繁忙,电话很多,除了桌上的座机,她还带着两只手机,一个是挺新的一款华为,另一个是早已过时了的老款苹果。接电话时候,她也从不避人,做生意涵养了她的好脾气,见人三分笑是起码的礼貌,只有一次她打电话的时候和对方发生了口角,我听出来了,对方是她的女儿孟晓雯。

最后一次采访结束之后,韩小苹要请我去她家吃饭,我不想去,谎说当天下午我要去开会,她没有再坚持,却打电话叫人送来两条苏烟,我推脱不要,她嗔了一句:叫你吃饭不吃,再怎么说咱们都是同村的,这点谢意还是要的。在我和韩小苹的老家孟和镇,人们向来都要把最要紧的客人请回家吃饭,算是个旧俗。

其实,韩小苹找我执笔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咕咚了几下的。首先吸引我的,还是那所谓的稿酬,韩小苹办事,对熟人比较大方,是众所周知的。

韩小苹的泰迪生了病,我有个当兽医的堂哥被请过去,到韩小苹县西城新区的家里治病。堂哥后来见了我,感慨说他以为贫穷会限制他的想象力,没想到太一般化了,那么有钱却过得那穷酸样,简直违背经济规律。

韩小苹说,如果堂哥能治好“糖糖”(狗名),她会拿出相当的诚意感谢。因堂哥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如今是全县最权威的畜牧兽医专家,所以应该靠谱。虽然堂哥自诩给金丝猴打过针,但还是没能挽救糖糖的小生命。

糖糖死后,韩小苹如丧考妣,眼睛都哭肿了,但她还是给出了一份丰厚的酬金,让堂哥深为感激。堂哥后来给我说,一条小狗而已,韩小苹的反应是有点过激了。他还说,据说孟晓雯把糖糖美美实实踢了一脚,那一脚就跟西门庆揣武大一样,踢到了死穴上,所以华佗重生也救不了它的命。这姑娘咋能这么狠?堂哥摇摇头,都是给惯出来的。

所以按道理,以韩小苹的身份,要请到省内知名作家给她的回忆录执笔应该不难,但她却找了我。她找我,不单是因为有同乡的关系,其实我们的关系还有点特殊,这一点,后面会讲到。她说,要写尽她一生的故事。我略微恭维说,你还年轻,一生还早呢。韩小苹腰身轻盈,胖瘦适中,面颊光洁,打扮恰到好处,看不出来她真实的年龄。按辈分,我叫韩小苹婶婶,韩小苹今年51岁,正好大我一轮,如果要写尽她的一生,应该还不到时候。

韩小苹说,你现在当了领导,这事别勉强自己。

我连忙说,婶婶可别拿我开玩笑,不勉强,我愿意的。

韩小苹就笑,你给晓雯送的书我看了,写得真好,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作家。

我脸上一热,我给孟晓雯送的那本书名为《尘芒》,是一本和本地民俗文化有关的长篇小说,里面的一些故事就是我们老家孟和镇孟家庄的事,有些情节是村上真人真事的改编。所谓尘芒,就是尘埃一样的小人物,却生发出非同一般的光芒。说实话,书中有个漂亮又风流的女性人物,原型正是韩小苹,虽然她的风流多半只是别人口中的流言而已,我喜欢把她朝好处想。

韩小苹说,我刚嫁到咱们村,你躲在嫂子身后不敢看我,跟看见了妖精一样,没想到时间这么快,现在都能写书了。她谦虚地说,我后来识字多,也该感谢你。

韩小苹到孟家庄是1988年,我只有6岁,记得当时庄客围观的架势,仿佛是村里开进了电影放映队。我年龄稍长,听村里人嚼舌头,说韩小苹是山里的女子,孟金柱去收木材,住韩小苹家,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摸到了人家窑垴里去,被韩小苹他爹抓到了炕上,没办法,只好把人家女子带了回来。

一开始,孟金柱对韩小苹很好。孟金柱开着手扶拖拉机,旁边坐着韩小苹,随着拖拉机的转弯,两人一顺儿朝左边突突,一会儿朝右边突突,腻歪得很,两张笑脸像是两朵金灿灿的向阳花。时隔多年,这一幕依然在我的脑海里重复浮现,我觉得那就是爱情。

韩小苹死去之后,按照她的社会地位,一场体面的追悼活动不可避免,但韩小苹留下遗书,薄葬简办,葬到城郊红山公墓向阳处的墓坑即可。

晚秋的清晨起了霜,日出前后的山上冷得嘎嘣响。我从众人来来去去的身影夹缝里,看见韩小苹的女儿孟晓雯跪在地上不停烧纸,这个英气逼人的姑娘半年前刚结婚,这么快又办上了丧事,一波三折,让人痛惜,但她的情绪似乎很稳定,没见哭,还时不时抬起头看身边走动的亲戚朋友。

按道理,烧纸是家属的事,但因为太冷,我就凑过去,跪在塞了麦草的蛇皮袋蒲团上烧开了纸,烧纸的时候偷眼看,帮孝子烧纸的人不少,都是冷得吸不住鼻涕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瘦如枯树的男人在韩小苹的遗像前跪了下去,跪得很老实,额头抵在泥土上,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站到了人群之外。我偷眼看他,脸又长又瘦,下巴尖削如犁,额头又显圆,像是一把小头朝下的熨斗,看着有点儿眼熟。

入土仪式的最后步骤即将完成,棺木已经入了墓坑,亲友用铁锨朝墓坑填土,孟晓雯才哭了起来,别人拉她,她挣扎着要跳到墓坑里去。这时候的情感是真实的,生离死别之际,亲人从此诀别,生者难免暂时看穿了人世风烟里的惭愧真实。

那个熨斗脸男人先是哽咽,最后以手覆面,眼泪滚滚而下。突然间他的形象从我的脑海中清晰地站了起来,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骤然拭去了记忆的蒙尘。

他的名字叫李志平,我小时候的偶像人物。虽然我成年之后,偶然想起他,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哄孩子们开心的无聊大人而已,但同时又想,童年总是充满魔幻色彩,就像马孔多需要梅尔吉亚德斯的魔法一样,我也需要过李志平,他其实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偶像,我后来想象力过人,没准还得感谢他。

从陵园返城时,我追着李志平的背影过去,叫了一声,李叔。李志平回头看我,眼睛红红的。他衰老了很多,脸很皱巴,像一颗硕大的草果,他睁大眼睛问我:你是谁家的娃?我还没说,他又追问:你爹是栓狗?

栓狗是我大爹,我爹叫栓福。我这么一解释,本以为他要尴尬,没想到他顺势就问起我的大爹。我说我大爹已经过世五年了。他沉吟着说,可惜了。我大爹三十五岁出门去了新疆,最后葬在了黄沙梁,据我所知,我大爹和李志平素无来往,也不知道李志平有什么可惜的。

李志平问我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营生,我说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他拍了下自己的脑壳,开始连声夸我,说我有出息,那会儿他在孟家庄守麦草场,七八个娃娃里数我灵光,看着将来就有出息。我嘿嘿笑,觉得有点渲染过度,他可能压根都不记得我是谁了。李志平说:你写的宣传咱孟和镇历史由来的文章在省日报上登出来,我看过。这样一看,他的确是记得我的,这让我有点轻微感动。李志平说:孟和镇风水一般,出不了大官,我看你行。

家乡孟和镇地处原上,算是八面来风之地,从风水上来说,洼地好聚风水,因此镇上风水不好。风吹过、水淌过,没有能兜得住风水的盆地,虽然镇上在镇域四面都浇了水泥的照壁,没用,这里还是不出大官,但却出会做生意的人,韩小苹就是其中的典型。

李志平年轻时候在我们村的麦草场看场子,和我们这些小屁孩有很多互动,后来离开了麦草场,很快便被我们遗忘了。虽然李志平离开了孟家庄,但孟家庄一直有他的传说,李志平和韩小苹关系很不一般,有多不一般,有点不好说。

说起李志平和韩小苹的关系,我的记忆不得不拉回到孟家庄的麦草场,当年的麦草场就像是皮影戏的“亮子”(幕布),李志平、韩小苹及韩小苹的男人孟金柱成了亮子上的主角。

麦草场因何叫麦草场,谁都说不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伙山东栖霞人在麦草场修起了牛舍,大门外挂起了金色的牌子,里面养起了几百头牛,但仅仅一年,事业就遭遇了塌方式的溃败,人和牛都一哄而散。

那些人撤退时,留了一堆债,镇政府吞不下这个梗,就把牛场低价卖给了孟金柱还银行贷款,孟金柱答应买下这块地要继续开牛场,和镇政府达成双赢。但孟金柱要了这块地就不开牛场了,仍旧搞木头生意。

孟金柱买麦草场,算是撞了狗屎运,不经意做成了一件时髦的圈地运动。在他死去十多年之后,这块地皮完成了泥巴变云朵的嬗变,韩小苹成了奇迹的发起者和福利的享用者,乡人就说孟金柱真是神了,走一步能看十步。

孟金柱做木材生意,对麦草场并没有物尽其用,只有大门进来的场面开阔,垒起了横平竖直的木料,牛舍墩在原地,无声地荒芜着。

我们孟和镇有些土话,外面人听不懂。比如说,麦草场地方很“硬”,硬是邪乎的意思。孟金柱还没有置办麦草场的时候,夜里谈完生意,本应该朝南回家去,但却晕晕乎乎朝北来,进了麦草场的门。

孟金柱误以为自己走在旷野,遇见了一堆又一堆的人,那些人架篝火、吃纸烟,划拳喝白酒,还喊他一起吃喝。孟金柱贪杯,但太晚了,他着急回家,但怎么走都不对,半夜都在鬼打墙,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雄鸡一声叫,清醒了过来,这里是凌晨的麦草场,只有荒芜着的牛舍,哪有吃烟喝酒的人,自己是被野鬼蒙了眼睛。

孟金柱杀气盛,经常和乡人打架,他胆大不怵人,对方一个人或三五人,一个字,打。打得过或打不过都没问题,能打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莽夫,居然在麦草场迷了眼睛,他对这块地面怯上了,这就是他明明住在麦草场边却要雇李志平看门的缘故,因为李志平虽然看着文弱,但在这么硬的地方却睡得着吃得下,看上去没有一点不适应的迹象。

高中毕业的邻乡青年李志平不去外面学点手艺赚大钱,居然来这里看了大门,庄里的人都说他是个窝囊废。

起初,我们一群小孩子也觉得李志平是个窝囊废。他中等身材,瘦如麦秆,经常把尖尖的屁股搁在木椅上,一只腿伸展得很长,脚尖点了地,像是拉紧了弦子的弓,一只脚折放在椅子上,悠闲自得地抽着烟,别提有多惬意,可谓风度翩翩。

很快,李志平被孩子们传成了一名武林高手,不知从何而起,没准和他敢住在麦草场所显示出的胆气有关。

据说李志平端着洋瓷碗,蹴在门槛上吃面条,眼前突然窜过来一条蛇。他没有站起,小腿一使力,就倒飞上了身后的碗筷柜,饭没洒,筷子还在手里,吸溜得正美,嘴巴忙,眼睛盯着蛇。蛇上了对面的墙,盘上檐头回头觑他。李志平眯了眼,一支筷子激射而出,蛇就被扎在了椽头上;又说李志平要进麦草场的大门,不用钥匙,脚下一晃,就飞了进去,地上的浮尘都不见飘起;更有离奇的传说,在镇街道孟和祠墙角下作业的剃头匠有一次走到麦草场门口,发现自己盛热水的家什漏了洞,水洒了大半,这时见屋檐下晒暖的李志平招呼他进去。李志平提掌发力,铁桶上的破口子慢慢自己熔合到一起。李志平给桶里添了水,微微发功,炉灶里就火势汹涌,水开得翻滚,剃头匠喜气洋洋到街上干活去了。

李志平英名在外,我们这帮小孩子正到偶像崇拜的年龄,就喜欢去李志平那里玩。

李志平除了不让人动他炕头上的一摆子书,别的东西都不管。

我们问他:你这枕头咋没装荞麦皮,瓷块子硌不硌脑壳?

不硌,铁头功,怕啥?

你这席子上面只铺一层薄褥,硌腰子。

不硌,铁脊背睡刀子都不怕,就这?

你的切面刀都崩了口子,能切得动面条不?

能,我拿刀砍手,刀刃给磨下去了。

你这盆里的面可真黑!

黑了好,你看我的手脚,和你们的有啥不一样?黑有啥,铁砂掌吃黑才补!

街上来了和尚,用锡纸铺在我爹腿上发功治病,我爹的腿烧得冒烟,烧得喊出了声。

那和尚是假的,他要敢在我老李面前晃,一指头点得他躺半天!

……

李志平说着兴起,就拿了门后的顶门棍子,在院子里耍几下,倒真有模有样。一圈耍完,气喘如狗。我们鼓掌,李志平一拳一脚,可不是花拳绣腿,都是带了真气的,能不累吗?耍完棍子,我们给他擦汗、捶肩,李志平嘿嘿笑,惬意起来,便说要收个关门弟子。他有五个弟子,分别在少室山、武当山、峨眉山、白塔山、崆峒山当掌派,都没空回来看他。

当然,李志平也不是闲了就打拳,他还看书,我们上门去玩,他才丢开书陪我们聊江湖。偶尔,我们也见到他的女东家韩小苹会坐在他炕边看书。有一次,我看见李志平炕边放着几页方格纸,上面扭扭歪歪写满了字,我拿起来看,李志平就气咻咻地抢了过去,放在了柜顶。正巧韩小苹从门外进来,就掩了嘴笑,她身段细溜如涝池边的柳树,露出来的手腕白如豆腐,我看呆了,一直觉得韩小苹好看,可平时都没那会儿好看。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在村道上碰见韩小苹,她笑嘻嘻和我搭话,问了些着三不着两的闲话。后来她问我,我家上中专的哥哥学过的那些语文课本还在不在,我说在,被绳子捆了在偏房里扔着呢。韩小苹眼睛放光,她问我能不能借她看。我说非但能借,给她都行,我爹捆起来就是要当废品卖的。

韩小苹听了这话,一面摸我的脑瓜,一把将我拉到了怀里,那种温软让我既害羞又享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韩小苹来李志平房里,是学写字来的。

李志平识字多,又是武林高手,可谓文武双全。但这么文武双全的人,却被人打了好几回,每次都吃了哑巴亏。

第一次是个女人家,说她蹲厕时,李志平躲墙后面看了她的屁股。女人在麦草场里闹开了,被附近人家听到,都去看热闹,我也站在人群里,想看李志平怎么修理那女人。

女人很瘦,细脚伶仃,多数时候把手叉在腰里,叉累了又抱在胸前,嘴巴里骂得极爽快,不但骂李志平,连李志平的爹妈都骂了进去。

李志平不还嘴,坐着抽烟。李志平是武林高手,看得出,他犯不着和女人计较。我心里很矛盾,我的偶像受了这样的窝囊气,还气定神闲,把脸丢在了大家的面前,实在难堪。那女人也可怜,骂的时候眼泪不停滚落,让人同情。我恳切希望李志平即刻用铁砂掌给那女人一点教训,不就是看屁股吗?你的屁股不是金子浇的、不是银子打的,看不得吗?李志平要是爱看屁股,只要给我说一声,我给他看上半天都行,屁股看完了还是屁股,又不能变小、消失或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不能由着女人的性子,咱们武林高手都是有面儿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李志平就是不吭声,最后女人上前一把打掉他的烟卷,看他无动于衷,更得寸进尺,挠了李志平的脸。

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几秒,李志平用手拨开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快,他拨不及,脸上还是开了花。我心里猴急,为李志平叫屈。李志平说过,男人的力气是留给庄稼的,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这是孟金柱打韩小苹时,李志平边拉架边说的话,所以英雄打不过女人,我信。

女人破了李志平的相,算是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但没过几个月,李志平又被孟金柱打了。

孟金柱和韩小苹突然就不再恩爱了,他家院子里经常传出男人的谩骂和女人的号哭声,韩小苹走在路上,脸上常有淤青,一块一块触目惊心。

1992年夏季的一个黄昏,庄里人看见孟金柱拽着韩小苹的头发,一路拖进了麦草场,韩小苹的衣服被拽了起来,露出了细腰上的肚脐。韩小苹全身蒙上了一层灰尘,成了一个土袋子,她被扔在地上,躺着没起来,跟个死人一样。

孟金柱问李志平,你俩是咋弄的?你今天要不给老子演一遍,老子把你的×揪下来喂狗。

路过的庄客邻家进院子里劝,孟金柱从腰里拔出一把刀,“咄”一声扎进桌子里:谁多话我扎谁,扎死一个算一个,反正老子没脸活了!

正逢傍晚学生放学,镇上的集市也散了,人来人往都停了步,朝麦草场院子里涌,比看秦腔戏还热闹。

李志平跪了下去,像秦腔里的丑角,用膝盖垫巴着朝前走,一直到了孟金柱跟前:金柱哥,你不要再折磨小苹,你要看我不顺眼,我一阵儿就走。

孟金柱说:咋,害怕了?你拾掇我媳妇的时候你不怕?看你软得和蚕虫一样,脱了叫乡里乡亲看看,你到底是个啥货色?

孟金柱骂骂咧咧半天,韩小苹站了起来,仔仔细细拍打上衣的灰尘,然后又拍打裤子,直到她站立的那块变得灰蒙蒙一片。尘散后,韩小苹面沉如水,仿佛这一切羞辱都和自己无关:李志平,有什么说什么,敢做就敢说,啥事不是人弄的?

李志平就喊:小苹你胡说啥!?

简直胡说八道,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有发言权,我站在人群前面喊了一声:金柱叔,你别冤枉好人……

一个巴掌落到了我的脑瓜上,我摸摸头,看见隔着人站着我爸,他也来看热闹,他气冲冲地打了我,想捏住我的耳朵拉我回家。我灵巧地躲了开来,但我的解释已经没用了,孟金柱一脚踹翻了李志平,又踩了李志平的肚子,半蹲着身子问李志平:说不说?李志平不答,他就一耳光;他再问,还是这一句:说不说?李志平依旧不答。孟金柱就一耳光一耳光贴上去,像是我奶在墙上用面糊糊一层一层、边贴边浆用来做鞋帮的布片子。李志平不愧是武林高手,他说过要学武先学挨打,所以这会儿他正显这方面的本事。

韩小苹转身走了,她身上的灰尘还是没有拍打干净,走几步就扬起了一波儿灰尘,人们在麦草场的门口分开了一条窄窄的过道。韩小苹一边嘴角扬起,眼神凄迷又戏谑,慢慢走远,把一团儿麻烦丢在了身后。

我已经移步到了麦草场的豁口上,兴奋地猜测李志平要怎么把孟金柱撂地上去,没想到李志平对东家这么谦虚,只挨打不还手。

好歹是神功护体,李志平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但是没有出血。

孟金柱打累了,起身坐到了房檐台下。孟金柱掏出了纸烟,抖抖索索点不上火,就啜泣了起来,啜泣还不能拦住他心里汹涌的悲伤,索性号啕大哭。

李志平爬了起来,他太瘦了,适才被打得的确良衬衫前襟也开了,露出突起的鸡胸,他边走边扣上衣裳,浮尘在他身上落下。

李志平居然和孟金柱坐到了一起,他给孟金柱点上了烟,孟金柱哭了起来,李志平居然把手放在孟金柱的背上安慰他。

以德服人,绝对以德服人!

我泪眼婆娑,见证了武林高手李志平最了不起的招数,身后大片的玉米和高粱迎风沙沙作响,为李志平鼓掌。我哭了,一滴一滴眼泪都是滚烫的献礼。

后来听大人说,韩小苹老去李志平的房子里和李志平说话,看李志平的书,李志平教她识字,两人头对头挨一起,被孟金柱看到,所以两人都挨了揍。但李志平以德服人,从心灵上把孟金柱净化了一次。孟金柱虽然打了人,但最后痛哭流涕,那是自省之后的忏悔。

于是庄里人看见李志平就笑,问他钻韩小苹被窝了没。李志平只嘿嘿笑,人就说你肯定钻了,钻了不止一次。李志平的心情很好,嘬了嘴巴吹起了口哨,于是人们都传起闲话,说李志平这顿打挨得值。

两个月之后,孟金柱去陕西送木材,回程时贩运了一车红辣椒,连夜返回,在孟家庄十字路口出了车祸。凌晨最早起床的人在公路边看见了这一幕,公路两边是两米多深的壕沟,壕沟里栽种了粗壮的白杨树。货车冲进壕沟,撞上了树,孟金柱被甩出了挡风玻璃,头朝下,栽在白杨树下,双腿不合常规地弯曲摆放,红辣椒红艳艳地散落在树间和草丛里。

孟金柱死了。

韩小苹抱着一岁半的女儿从村尾跑到了村头,一帮婆姨拦住了她,韩小苹号哭的声音被秋风拽成了碎片。多年之后我妈回忆起来还说,韩小苹那时候多年轻,抱着女儿像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

这本是一起简单的车祸,但因为副驾上坐了一个给孟金柱作伴的李志平,事情就有点复杂了。

流言总是容易“流变”的,就看它撞上了什么样的墙,流进了什么样的巷子。乡人又说孟金柱开始对韩小苹好,后来也不怎么好了,韩小苹看上了读书郎李志平,所以偷偷摸摸钻了被窝。李志平跟个癞皮狗一样,打也打不远,还不是馋韩小苹?李志平爬了人家炕就罢了,还要害人家的命。据说李志平在驾驶室抢了一把孟金柱的方向盘,让车摔下了路边的壕沟,李志平要干吗,当然是接手韩小苹和她的女儿。简直瞎说一气,难道李志平就不怕死?

孟金柱死去之后,韩小苹一度无所依靠,她单身带着孟晓雯,种了七八亩庄稼,虽然据有麦草场,但这里刨不出一颗麦粒。

人都说,虽然韩小苹拖着个小油瓶,但李志平娶了韩小苹还是值得的,毕竟孟金柱置办下的家业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李志平去了韩小苹的家,邻家听见韩小苹的哭声和怒骂声,最后李志平出了小寡妇的院子,眼角还挂着眼泪。

没过几天,李志平就离开了孟家庄。

孟金柱死去的时候只有30岁,韩小苹只有22岁,想娶韩小苹的人挺多,但韩小苹没把自己嫁出去。

韩小苹失了孟金柱,后面才知道男人在外欠了很多钱。那些人拿着孟金柱的签字欠条来讨钱,韩小苹一看一愣,脑瓜里面起了沙尘暴。原来孟金柱写下的欠条这么多,一张一张比烧给他的阴票还多。

一个人字写得好,会被人临摹,临摹的人天长地久地学,总能得点道道,但凡人的丑字摹不明白,孟金柱的签名就是其中的典型。远看三个字,是三只蜘蛛,近看更丑,长相不如蜘蛛。有人拿了条子来,韩小苹概不推诿,能还就还。

韩小苹边骂边还钱,恶言恶语骂完了没词了,钱还光了债还在。

那时候镇上的范阴阳上了门,说麦草场地面硬,女人阴气重,杀不下去阴气,反而阴上加阴,阴到头了,阴到眉毛稍稍了,看你一个女人家可怎么镇得住!他言下之意是叫韩小苹把麦草场盘给他,算是各取所需。韩小苹一口应了范阴阳,夜里看窗外树梢映了月光鬼祟晃动,突然明白了范阴阳的心思,他不是来想办法的,是想得到麦草场。作为女人家,韩小苹在困厄面前突然开了窍,她的加速成长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一夜之后,范阴阳兴冲冲过来说事,一听韩小苹变了主意,气得脸黄。

韩小苹开始了创业生涯,一切都是为了孟晓雯。孩子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落了地,四季会让她长大,光阴朝下游汹涌而去,升起又落下的日头,吃穿住行的生活,成了最大的道理。

韩小苹头一年在县上最大的酒店“北方饭店”刷盘子,半年赚了一笔钱,过年时候喜滋滋回家,猪肉、粉条、各类绿菜在她眼里跃动,都像长了腿的温驯牲口,摇头晃脑地朝她行来,摇摇晃晃的班车让她的妄想愈加逼真,当她醒来之后,发现她的钱已经被小偷摸了包,身上空空如也。韩小苹站在孟和镇的车站,特别想哭,但是周边都是认识她的人。她是孟金柱留下的寡妇,她不能把人丢在车站,她想回到冰锅冷灶的家里,美美地哭上一场,此刻眼泪只能朝心里流。

第二年韩小苹开始卖菜。她买了一杆秤,从孟金柱的弟弟家借得一辆架子车——那个订做的架子车车厢偏小,恰和韩小苹娇小的身材匹配,从日后来看,韩小苹和蔬菜打交道是合老天意思的。

每天凌晨,韩小苹披星戴月,穿越没有人影的村道和公路,赶到镇上做生意的兄弟家,推出架子车,带上筐子、塑料纸,去菜市场的菜贩子手里“过菜”,然后在镇邮电所楼下卖菜。别看韩小苹一介女流,但泼起来真是扎实。野摊卖菜要受季节的限制,三伏天的热,三九天的冷,都要受得,有的菜贩遇到天色不好时就歇了,韩小苹不歇,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仅仅两年,手里就攒了一疙瘩钱。

两年之后,韩小苹的架子车换成了三轮车,摆菜的塑料纸换成了钢丝床,卖的菜品也慢慢增多,她就在街道租了一爿小小的铺子,专门存放东西。

再过三年,韩小苹已经开始给自己定点联系的单位和饭馆供菜,久经市场磨炼的韩小苹通过科学的体量管控,可以保证腐坏量降到最低,净利润大幅提高。十年之后,孟和镇第一家蔬菜店开业,女老板韩小苹已经成了一个成功的女商人。“城里蔬菜店很多,但镇上还没有,首先是卫生整洁,其次抓住了顾客的心理,似乎到了店里价就实了、秤也更准了……”当韩小苹对着县电视台的摄像机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家从电视节目上看见了她,好些人心里居然一颤,这个匆匆忙忙认真营生的女人似乎一直在发育,如今到了成熟的时候,她口吐莲花,态度谦和,贵气骤生,有了钱就是不一样。

同期声说,韩小苹在外面摆摊很辛苦,下雨天还得停止买卖,她开店既卖菜,又卖粮油,扩大了经营规模,方便了周边群众,加之多年与蔬菜打交道,顾客也熟知她的好脾气,蔬菜店一经营业就很受欢迎,而且很快就把分店开到了县上。

麦草场上矗立起孟和镇最早期的居民小区时,已经到了2005年,这栋当时还算洋气的商品楼一经推出,就被镇政府、学校、卫生院等单位的干部职工买了个干净。这个时候,镇区的扩建已经把孟家庄收拢进了新的区域,那条穿村的村道已经成了四车道的“工业路”。

人说韩小苹搞开发赚了大钱,也说韩小苹没开发,只是卖了地皮,没赚几个钱,到最后也是个谜,我给韩小苹写回忆录,她也没细说这事。

麦草场就这样没有影子了,但麦草场的故事却恒久流传,里面牵扯到的这几个人,也成了孟家庄村民念念不忘的话题人物。

韩小苹是个奇女子,孟金柱是个无福之人,力气还没使光呢就埋到了平荡荡的野地里;李志平呢,我们眼中武林高手的神话已经破灭,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人,去哪了,无人知晓。

此时我和李志平站在县城的一道桥上,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当年的那些事、那些人,他只笑,眼睛边的纹路很多,后来他叹口气:要是韩小苹愿意和我过日子,没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想告诉他,我给韩小苹写过回忆录,韩小苹讲过她小时候受过的苦,上山砍柴,下地刨柴胡,苦得很。但让她最难以释然的,是她的父母不让她念书,她看见那些背着花花绿绿的百衲布头拼接的书包,从远处学校归来的娃娃,她就低了头,在路边的壕沟里默默地割着猪草,不敢抬头,怕被那些从小和自己玩的孩子看见她不争气的眼泪。孟金柱是她的恩人,带她离开了深山,她其实很感激,即便后来挨了孟金柱的打,她还是不恨他,孟金柱赌场吃瘪,性子一下子坏了,老打她,她也理解。孟金柱的死去,和她关系挺大,因为她跟了别人学写字,让孟金柱吃醋,慌了神,那段日子孟金柱一直睡不踏实,所以她觉得,孟金柱是死于疲劳驾驶。

我想,李志平一定对这些记载有兴趣。

但我没说那些事。出于礼貌,我和他互相留了电话,就此作别,他说,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他如今在兰州混生活,父母都走了,自己没事也不会回来。

李志平又说,韩小苹,可惜了一个人。我那会儿就是喜欢她,庄里人说她和我好,怎么可能,她哪能看上我啊。孟金柱打了她,又抹黑我,韩小苹气不过,叫我干了啥就说啥,那是刺激孟金柱呢。孟金柱也知道我俩没啥,那就是赌钱输急眼了瞎使性子呢,他那人,其实挺实诚的。

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孟晓雯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喝几杯。

孟晓雯又换了新的发式,她老公陪她一起来,小伙子面如冠玉,衣冠楚楚,看着像文化人。孟晓雯说,她的老公是个才子,高中时候能把小说刊发到《萌芽》上去,惊动了语文老师,还请他吃了一碗羊下水。

孟晓雯的老公和我聊起来,他觉得吧,文学创作太边缘化,不是个好营生,所以最后只好把文学扔下了。大意是他玩剩下的给我玩,没准我也能玩出个高度来。最后他又说,我那本长篇小说里问题挺多,改天他请我坐一坐,专门反馈下意见。

我俩敷衍潦草地聊完,孟晓雯才说,你给我妈写了回忆录,我得谢谢你。

她一说韩小苹,我就有点伤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写什么回忆录,后来猜测,韩小苹并非需要找一个人写她的过去,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把她三十年猫四十年狗的过去讲讲而已。

孟晓雯性子随了她妈,性子刚烈,欲表真心都是酒中见分晓,于是一杯一杯接一杯,会饮三百八十杯,我们没吃多少东西,提前都有点喝高了。

后来孟晓雯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打印稿:二百二十页,一页不少,你验一下。她把稿子放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我的面颊一下子热了起来:晓雯,你这是干吗?婶婶是给我转过钱的。

孟晓雯眼角吊了起来:我妈有病,我就想不通了,她年轻时候也不找个人再嫁,到这个年纪了就一个人不能生活了,好歹是一个聪明睿智的女企业家,还去北京领过奖,居然从网上和人对上了号,耍得哪门子花腔!

我迷糊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1期)


责任编辑:张 双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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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鹏伟|

  曹鹏伟, 甘肃灵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飞天》《清明》《朔方》《芳草》《广州文艺》《星火》《特区文学》等刊物,出版小说集《密须往事》《打花匠》,曾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