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抛物线
□张跃军
那天下午天空哭丧着脸,阴郁得叫人心神不安,风神经质地发泄着,这是严冬最后的垂死挣扎。
王大庆在家闷着玩了七天七夜电子游戏,最后满眼是花花绿绿活蹦乱跳的光斑,分不清是魂斗罗还是双劫龙中的猛士,总之他玩什么游戏都杀不过第六关,他不信这个邪,最后的拼死一搏,不幸弹尽粮绝英勇倒在胜利的门槛上。他想:王大庆,这就是你的命。就出了门。
清凌凌的寒风使他精神一爽,昨天下了一阵雨夹雪,地面湿漉漉的,旮旯里还残留着融化的暗色透明的雪水。垃圾狐假虎威跟着风在这个农村不像农村、城镇不像城镇的油田矿区横冲直闯,没有尘灰。
春节过后,王大庆得知他调动的事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有指望了,就决定暂不回洋湖采油厂。他父亲老王是小心翼翼告诉儿子这个消息的。事前老王做了充分准备,把菜刀砍刀水果刀全藏匿起来,他怕儿子会暴跳如雷,提着菜刀出去闯祸。
王大庆有用斧头连砍两个人的记录,那是在保护油田财产的战斗中,他披红戴花成为油井卫士,这件事传到老王耳朵里,为儿子担心了好一阵子,那些盗油贼个个是手持土铳、砍柴刀的亡命之徒,不是好惹的。
出乎老王的意料,儿子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瞬间王大庆只感到渗透骨髓的冷,他没有怨没有能耐的老爹,要怨就怨自己吧,考技校刚过分数线,没有选择余地,选择了井下作业工这个工种。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是作业。王大庆一干就是三年。按政策父母身边没有一个子女的,可照顾一个孩子回身边,王大庆的父亲打通了各个环节,只等正式调令下达,不想最后关头被人顶替了。
王大庆毫无目的在寂寥空虚又脏又乱的街上乱晃着,环卫工人还没有正式上班,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开始营业。十五没过,春节不算过完。有一阵子王大庆想不通人们都挤在这个弹丸大小的地方干什么。他只不过想换一下工种。
57261钻井队正在搬家,蓬头垢面泥淋淋的大型日野拖车不时低吼着穿街而过,坑坑洼洼积满雪水的柏油路面在18个大轮子的碾压下颤抖呻吟着,泥水泛起,湿淋淋地亮着泥光。
就在王大庆百无聊赖,想干点什么,又找不到什么可干的茬儿,一辆拖着野营房的日野停在他身旁。
嗨!王大庆。
嘿!车大庆。
车大庆没等车停稳,像只大鸟已从驾驶楼里飞窜到王大庆面前。他脚没有沾地就破口大骂,双目喷火,咬牙切齿要吃人。
王大庆等他骂完了才问:你准备怎么办?
老子不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姓车。
怎么个闹法?人家早有准备。搞偷梁换柱的人都到春暖花开的海南游泳洗桑拿浴去了,现在正冠冕堂皇给海角公司剪彩呢。就连你的铁哥们一家人也都回老家探亲避风去了,人家做得天衣无缝,考虑得很周全,许诺明后年一定把你我弄回来,我们去砸人家的窗户出气去?
车大庆叫王大庆这么一说泄了气,有火没有地方发泄,只好咒骂自己的朋友。
王大庆得知车大庆前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真为他难过,被自己的朋友耍了还蒙在鼓里,在队里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还想最后表现一下。他看着车大庆想:看看你交的什么朋友,平日铁得穿一条裤子,钻一个被窝,关键时刻给你酒里下毒。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不觉晃到了机械总厂没有封顶的八层办公大楼下,这座尚未完成的建筑物鹤立鸡群,鄙视着王大庆和车大庆。整个工地空寂无人,民工们过年还没有回来。
红砖垛灰黑色空心砖升降塔搅拌机简易工棚这一切,凌乱的工地现场叫两个人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这个从沼泽地上兴建起来的油田,建筑工地永远是他们这些石油子弟的游乐场,他们拉帮结伙,在脚手架墙头上追逐打闹上蹦下跳,打弹弓、枪战、攻堡垒、捉迷藏,那时最高的只有三层,地基太软,从不知道救生网叫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听说谁从上面掉下来过。
王大庆和车大庆跟随父母从大庆油田转战到胜利油田,又从胜利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他们伴随着沼泽地上楼群的长高膨胀长大成人,好听的话叫油二代,不好听的叫油鬼子。三十六杠蓝色工棉袄腰间一扎带子,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踏遍五湖四海,哪里有油哪里就是家。
两个人仰望了一会儿脚手架和它下面的救生网,不约而同抢着爬了上去。当时他们心里并没有想什么,也许是潜意识在作祟,除了跟随父母征战路过大都市,都市的动物园给他们留下难忘的回忆外,只有这里给他们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
俩人在脚手架上又蹦又跳拼命摇晃着竹板,想把对方掀下去。竹板像船儿在狂风巨浪里听天由命扭动着呻吟着,整个脚手架颤栗着,天空醉酒后低垂着眩晕的脑袋眯眼望着这两个疯子。
王大庆和车大庆从穿开裆裤耷拉着鼻涕住东北松辽平原开始就是邻居,从干打垒到江南水乡的席棚房,从平房到楼房,他们总是跟随父母不断搬家,两家不是门对门,就是斜对门。从幼儿园到小学一年级再到高中毕业俩人都是同班同学,又一起考上技校,一个学井下作业,一个学钻井才分开。自从班里出现派系,两人一直在对立面,从来没有成为好朋友,只是个老同学。
谁也没有把谁弄下去,俩人疯累了坐在竹板上,四条腿乱晃,直吐白气,一个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一个扯开皮茄克的纽扣。
王大庆顺手拿起一块红砖做自由落体运动,救生网受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红砖随着网子蹦了几下稳稳地躺在网底。
车大庆拿起一块红砖如法炮制,救生网一刹那惊得一窜老长,猛一下子反弹松弛下来,红砖撕断网绳穿过,死沉沉落地碎成两截,一声低沉的闷响传上来。
同样的红砖,同张网。
俩人面面相觑,望着救生网上留下的小洞发呆。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的砖头得救了。车大庆说。
不,你的运气比我好,砖头冲破了罗网。王大庆说。
冲破罗网的代价是粉身碎骨,划不来。
管他×的。
一阵沉默。
昏暗的天空,低垂的云团,只有风在欢快地飞翔游戏着。
突然传来一种声音,就在不远处,王大庆耸起耳朵,车大庆竖起耳朵。
这种声音撩拨得王大庆心里一阵麻酥痒痒,车大庆一样浑身不自在。王大庆顺手抓起一块砖头,车大庆也拿起一块。
车大庆跟着王大庆蹑手蹑脚循声而去。
下面隔离墙与工棚的旮旯处有对情侣正相拥缠绵,那个男的穿着一件军大衣,几乎把女的整个人都包裹在大衣里,两个忘情地接吻,不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声响,夹杂着女人的喘息。
王大庆的砖头带着他的恶毒射出去。
车大庆不甘示弱。
砖弹如雨,把这对情侣惊吓得仰面定格住。
不管王大庆和车大庆怎么拼命密集轰炸,他们居然抱在一起不松手。王大庆和车大庆勃然大怒,弹药不足,拆墙补充。
激烈的撞击声惊动了躺在小砖房里留守的老头,他披着36条杠工棉衣跑出来,对着高高的脚手架上的王大庆和车大庆大喊:住手。
两个人住了手,眼睛依然喷着火,提着砖头恶狠狠盯着老头。老头大叫要去报警,如果他俩还不下来的话。
那对情侣趁这个间隙,连跑带拽从隔离墙的豁口处仓皇逃之。一条母狗从老头的身后窜出来,对着高高在上的王大庆车大庆狂吠起来,接着走到老头身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尾巴翘得高高的对着上面的两个人。老头依旧唠叨个没完。
砸死你。
王大庆和车大庆怒不可遏骂道,举起砖头就向狗和老头砸去。老头儿吓得抱头鼠窜,那条看门母狗抢在主人前面一头钻进了小砖房。
失去了目标的王大庆和车大庆待在脚手架上有火没有地方发,无聊地砸前面一排水杉树玩,砖块空寂地落在湿软的泥地上,翻了两下身不动了。这些他们父辈种下的跟他们年龄相仿的水杉树越砍越少了。王大庆每看到人们砍伐水杉就心痛得像失去一个朋友。
两个人脱掉羽绒服皮茄克,又坐在竹板上荡起四条腿。什么也没有说,也无话可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俩感到冷了,就起身套上衣服,都有了走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穿红呢子大衣,身材高挑的女郎出现在隔离墙的豁口处,这个豁口是家属区的人为了抄近路上班推倒的。红衣女郎直奔王大庆和车大庆而来,她根本没有发现脚手架上站着两个人。
王大庆突然想搞个恶作剧,对车大庆说:你敢不敢砸她。
你敢,我就敢。
小狗不敢。
小狗不敢。
红衣女郎在一步步逼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车大庆说:你不敢了吧?
小狗不敢!
小狗不敢!
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一起弯身抓起砖头。
王大庆狡黠一笑,车大庆狡猾一笑,两人同时举起了砖头。
红衣女郎一步步进入他们的射程,他俩对视一笑,同时掷出砖头。
王大庆的本意是想把砖头甩在女郎的面前,惊她个半死,车大庆的本意是把砖头砸在女郎的身后,吓她个半死。不想两砖划出的抛物线在空中相交,撞击飞出许多红色小流星,其中一块砖改变方向直奔女郎而去。
红衣女郎听到头顶上的撞击声,本能仰起面门,一声恐惧的尖叫撕裂空气,两个人眼睁睁看着她颓然扑倒。王大庆看得清清楚楚,落到红衣女郎面门上的那块砖是从自己手里飞出的,一刹那,王大庆吓傻在那里。车大庆看准了,砸在红衣女郎面门上的那块砖是从自己手里鬼使神差跑出去的,他并没有真正想砸她,他的脑袋顿时胀得跟地球一样大。
短促的几秒过后,车大庆先反应过来,拉着王大庆就跑,两个人一口气逃回家,正赶上吃晚饭,吃了几口,王大庆甩下碗就跑向工地。兴许红衣女郎只是受了点伤呢。
车大庆比他早到一步。
在残冬最后的黄昏中,工地阴森可怖,每一个黑乎乎的窗洞门洞都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两个人不寒而栗,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红衣女郎消失了。只有寒风穿过窗洞门洞时的呜咽声在空寂中回荡,留守老头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铁将军牢牢把着门。
晚上,两人挤在车大庆的床上进行了种种假设和推理,又一一都否定了,只剩下两条路可走,逃跑或者自首。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俩人敲开了派出所的门,接待他们的警察正好是他们的老同学李大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三个人的父亲是从一个标杆钻井队出来的,小学初中他们都在一个班,高中班级多了才分开,他跟王大庆在技校是同班。
上高中的时候,李大庆总觉得自己的名字太缺乏个性,不愿意跟王大庆车大庆之流为伍,偷偷自己跑到派出所,在大字的上面加了一横,再摁上手印,摇身一变成了李天庆。但王大庆车大庆才不理他这一套,闹到割袍断义都不改口。
李天庆吓了一跳,他详细做了记录,带着两个人骑一辆嘎吱响的三轮,勘察了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连王大庆和车大庆对女郎倒地的位置说法也不统一了。急得李天庆直跺脚问:到底在哪个位置?
两个人对自己指的位置又不敢肯定了。
敲醒留守老头,老头看到穿制服的诚惶诚恐地说:他一直守在工地上,从没有见过什么红衣女郎,只见到这两个人下午在脚手架上砸砖头玩。那只母狗适时从老头身后露出脸对着王大庆和车大庆吠叫了两声。
他们到医院卫生所查询了一遍,都说下午就没有收过受外伤的患者。折腾到快天亮才回到派出所,李天庆跟各厂处保卫科联系过了,没有人报案,也没有听说谁被砸伤,就说:你们两个家伙不会是闲得无聊拿我穷开心吧,可找错了地方。赶紧滚回去上班,有情况再找你们算账。
就这样王大庆和车大庆惊恐不安地逃回到洋湖采油厂和57261钻井队。
洋湖采油厂位于汉江北岸,没有发现石油前,这里是一片原始风貌的天然湿地,大片的沼泽地和芦苇荡依偎着波光潋滟的洋湖,这里是候鸟的天堂。
这里发现石油后,为了应对北方邻居纵横天下的百万铁骑,通过人工手术筑起大堤,活生生从汉水割下这块肥美的膏腴,开渠修闸,筑路搭桥,人进湖退,最后一望无边、水草丰茂、浩浩淼淼的洋湖成为三个互相割裂的大鱼塘。遮天蔽日的江鸥天鹅丹顶鹤梦断洋湖,洒泪而去,只剩下无鸿鹄之才的野鸭东躲西藏,突然从稻田里蹿出来吓人一跳。经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声势浩大的石油会战,昔日的沼泽地芦苇荡变成了阡陌纵横的良田和井架林立的油矿。
当一辆老解放卡车把32名刚从油田技校毕业分配到这里的青春勃发的王大庆们,撒豆子一样撒在各个井下作业队和采油队时,洋湖采油厂正处于鼎盛期。背着包裹扛着笨重木箱的王大庆,望着卷起一溜尘土逃之夭夭的卡车惆怅不已,这股惆怅迅速把刚参加工作的喜悦涤荡殆尽。
二三十间锈迹斑斑的流动铁皮营房在田野围成一个孤独的四合院,里面孤孤单单立着一个简易篮板,成为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说不尽的凄惶涌上心头。
王大庆和李天庆还有另一个班的三个同学一起分到了井下作业七队。家里有门路的,直接就分配到油田后勤单位或几个石油机械厂,大多数同学只能听天由命被分配到钻井队采油厂油建处这些前线野外单位,迅速离开这些野外单位回到油田基地就成为他们这些男同学的首要任务,要不然连对象都找不到,绝望了的无可奈何的只能像父辈一样回老家找乡下妹子,这样的人那时还是另类和特例,是永远被人瞧不起的。这在他们父辈是再正常不过的,到了他们这些油二代就是不可接受的。
他们五个同学中第一个离开作业队的是李天庆,实习未满两个月就被抽调到护油队帮忙,不久就正式调到采油厂保卫科当干事,接着就被保送到警官学校学习去了,一切都是事前规划好的。
李天庆的老爹,和王大庆的老爹、车大庆的老爹都是从大庆一个有名的标杆钻井队钻一个被窝当钻工出来的,人家的老爹都是保卫科的指导员了,老王和老车还是一个工人,只不过年纪大了,干不动重体力活了,才从前线转战到后勤搞维修。
转眼三年过去了,跟王大庆一起分配到作业七队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王大庆落单了,甚感孤独和焦虑。他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待着商调函的到来,没有想到等来的是深不见底的失望。接着发生的意外砸人事件着实又把他惊吓了一番,他很有些日子没能从这两件事中缓过劲儿来。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温良恭俭让,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本来就有些多愁善感的他,更加忧郁了。
在作业队的三年里,他的同学都在埋头通过自学或者函授之类混文凭,他却一头扎在闲书里沉沦,把厂部图书室的所有外国侦探小说、二战将帅传记、经典战役这类的书籍扫荡了一遍,图书室太小,实在满足不了他如饥似渴的阅读欲望,他跑到油田图书馆自费办理了一个借书证,大量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阅读成为他度过寂寞时光的唯一方式。后来他喜欢上海明威和川端康成的小说,自然而然又喜欢上村上春树。读得多了,心境宽了,自然想法也就多了。可活生生的现实与朦胧混沌的梦想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在他看来这是要用光速这个单位来计量的。
虽然他身处彪悍粗犷的井下作业队,在受到周边哄抢原油的老百姓围攻时,挥舞长柄消防大斧跟盗油贼奋勇作战,那是迫不得已,因为他知道如果你跑不掉时露怯的话,会被对手打个半死丢进土油池的。他也斗地主打麻将喝酒,但他绝不同流合污,他自视不高,却拒绝粗俗野蛮和低级趣味,不抽烟,不赌钱。年纪轻轻却只喜欢邓丽君的歌,喜欢玩魂斗罗、超级玛丽这样的老游戏。
终日身处野外,面朝原油横流的井场,头顶沉重的安全帽,背朝着天,与满身油污的通井机作业井架磕头机(抽油机)和半人高的管钳这些铁疙瘩为伍,每天沐浴在黑不溜秋充满刺鼻味的油雨下,风餐露宿,你拒绝成为粗人也会成为粗人。不管你内心如何排斥它,想逃离它。
但王大庆就是与它格格不入,拒绝妥协。
他除了读书就是抱着篮球在凹凸不平的院子里独步,孤单的篮板顶上,有一块木板早被他砸掉了,从这个缺口让蓬勃的荷尔蒙尽情挥洒出来;要不就跑去横渡汉江,劈波斩浪跟湍急的水流搏杀,没有浪遏飞舟的豪情,只有消耗旺盛精力后的片刻宁静,而后仰卧江波一动也不动,他整个人融化到蓝天白云和碧水中,遐思万千,纵横宇内,才感受到一丝惬意。
转眼生机勃勃的油菜花铺满了汉江两岸,黄得刺人眼,空气中充斥着潮湿浓郁的油菜花味儿。才三月份,天气就热得叫人咬牙切齿,站井口挥舞管钳的伙伴已经赤膊上阵了。王大庆掏出屁股兜里的毛巾头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重新把原油染黄的安全帽扣在脑门上系好带子。
如果说王大庆跟他的伙伴们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他上井不管干什么,从来都规规矩矩把安全帽戴好,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他从不光膀子,总是一丝不苟把工衣袖口扎得紧紧的。
井口咕咕冒着原油,大块头铁疙瘩吊钩上下往复,每次起吊两三千米长的油管,通井机咆哮着喷出长长的黑烟,弓腰耸立的井架受惊般颤抖着绷直身子。王大庆戴着帆布手套,双手飞快滚动着油淋淋炙热发烫的抽油管,把它们整齐排列在油管架上,乌黑发亮的油管,在阳光下冒着虚无缥缈的烟气,刺鼻的油腥味一阵阵弥漫开来。
王大庆把第三排油管捆扎好,直起腰身舒展一下胳膊腿,心里却在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唉。惘然四顾,还是一片黄得扎眼的油菜花和在油菜花中傻立的修井井架。这时一辆三轮摩托车从不远处的油菜花枝头一蹦一弹颠过来,王大庆心里一惊,镇定地对自己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就在他思想开小差的当头,井底一股油流裹挟着天然气呼啸着喷射而出,站井口的两个伙伴见势不妙,甩掉手里的工具就向上风处抱头鼠窜,油柱撞击到井架的吊钩天车上,顿时迸裂飞溅开来,一部分瀑布般飞泻下来,一部分在空中飞溅成黑腾腾的油雾,随风扑向黄灿灿的油菜花。
当王大庆从油雾中跌跌撞撞突围出来时,井场下风处一百多米范围内的油菜花已经被黑雾吞噬,瞬间油亮的黑袍加身,垂头滴泪在哀乐中送别了它们的花样年华,连它们流出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惊恐万状的王大庆顾不得脸颊上的原油流进嘴里,仓皇四顾,那辆三轮摩托车早在油菜花丛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不及他多想,四个伙伴冲上井口,齐心协力把防喷器装上去,开始压井作业,这时四个人早就变成落进土油池的野鸡,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是滑叽叽臭烘烘的原油,这就是油鬼子这个绰号的由来。
下午四点他们交接完班,倒掉雨鞋裤筒子里的原油,爬上井队服务车回到队部,向当班领导汇报了井况后,就到库房要了一盆汽油,在澡堂子里围在一起擦洗起来。
剩下的事就由工农办公室来处理了,他们专门负责赔付当地农民的损失,当时的工农关系远没有现在融洽,要油揩油盗油成为一部分人的生存方式和致富手段。
正当王大庆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班长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王大庆,到队部来一下,胡书记有事找你。
王大庆放下手中的梳子,皱了一下眉,很不情愿地套上一件刚从木箱里翻出的红色T恤衫,去了队部。
来,别站着,坐。胡书记和颜悦色说。
书记,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站比坐着自在。
噢……你现在在读什么文学书籍啊?
没有什么,碰到啥就随便翻翻。
噢,是这样的,油田报社举办通讯员培训班,厂里给了队里一个名额,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学习?
王大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是这样的,我发现你挺喜欢看书的,也有不错的文字功底,去参加学习班可以开阔眼界,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还可以结识许多新朋友,对你个人的成长大有裨益。
王大庆还是不语。他心里一颤,还从没有人跟他谈过这样的话题。
这样吧,你先考虑一下,不用急着回答我,但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下午下班。胡书记显然感到有点意外。
我去。
王大庆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生活就此翻开了激情澎湃的新篇章,他将跟一个漂亮的采油姑娘朝夕相处二十天。
短暂的二十天时间里,王大庆视野的樊笼被彻底打破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他的面前。他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们朝气蓬勃,活力四射,都是油田各个厂处精英中的精英,其中不少人很早就成名了,古城采油厂的姚伟在《工人日报》上都发过大稿子。人家来学习就是来休假和交朋友的。
在他们面前王大庆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蒙昧无知,毫无建树,大好时光都浑浑噩噩混过了。
沉睡在他心底的梦想被激活起来,而且这个梦想有了具体的载体和色彩。前辈和老师们在开班仪式上直截了当告诉他,通讯员培训班就是政工干部的摇篮,是他走上浓墨重彩人生舞台的跳板,只要勤奋耕耘奇迹就在眼前。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局的党委副书记耿大伟同志,他从一个边远采油小队的基层通讯员做起,笔耕不辍,讴歌身边最可爱的石油人。
一路就这样走出来了,充满了艰辛,洒满了汗水……
每个单位都缺你们这样的笔杆子。会干能干是傻干,你老黄牛一样默默奉献,做出的成绩上面领导不知道,也不会总结提炼,你进步的机会是不是拱手给了别人。不要怨天尤人,是你努力得不够。
要会干、会写、会说,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油田通联部部长的讲话,醍醐灌顶,让王大庆茅塞顿开,憧憬起未来。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和初恋就这样不期而遇。
在去报社报到的通勤车上,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反而是王大庆显得局促不安,手脚很不自在僵硬在那里,他从没有跟一个姑娘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从没有。反而是这个叫苏红的采油姑娘有一句没一句打破沉默跟他搭讪,问他在石油报发表过什么作品,领导给他布置的任务是几篇。
没有。
胡书记没有说。
他头上冒出汗来了,他感到自己太无知了。
我们书记给我布置了上报两篇的任务,我感到参加学习压力好大啊。
我们一起努力吧。王大庆鼓起勇气坚定地说。
好,一起努力,互相帮助。
两个人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融洽许多,距离也拉近了许多。
在美女如云的采油厂,苏红并不很惹人注目,她身材高挑,扎着一条马尾辫,五官端正,面容不张扬惊艳,但很耐看,是王大庆喜欢的那类恬静有内涵的女孩。
采油厂是个阴盛阳衰的地方,随着油田的开发,那时每年都有大量的技校生源源不断充实补充到采油工作业工这些前线艰苦岗位上。花枝招展招蜂引蝶的采油姑娘成群结队,在看井的小径上留下美丽的风景,美不胜收。井下作业队没有一名女性,绝大多数小伙子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对象,就像他们的活动铁皮野营房一样,冬天是冰窟窿,夏天是蒸笼,随着作业区的变化不停在搬家流动着,像卫星一样拱卫着采油厂的矿区,只能远远欣赏美不胜收的秀色。而采油小队集油站中转站采油树像恒星一样星罗棋布在田野中,每处都美女如云,春光无限。
平时偌大一个采油厂看不到什么人影子,除了上下班时分和早中晚食堂开饭时分喧闹一阵外,上班的上班去了,下夜班轮休的都抢搭通勤车回油田各自的家了。整个采油厂显得格外冷清和肃静。只有星期六晚上除外,每周六晚上采油厂雷打不动放露天电影,阴雨天气就在食堂里放,遇上新电影好电影,狭小的食堂门窗都会被挤掉踩烂。电影预报提前几天就跟菜谱一起挤在了打饭窗口的小黑板上。
这天晚饭后,采油厂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厂部灯光球场上,年轻人男男女女穿着节日盛装,打扮得流光溢彩。在球场上立刻分成两个方阵,恋爱关系确定下来的,端着板凳椅子和老职工抢最佳位子。大多数人则站在篮球场四周,三五成群,在嬉戏打闹慷慨陈词中流波暗递,电影开始后不久,许多人就成双成对悄悄消失了。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王大庆目睹了太多同学和师兄弟们的爱情故事,不管他们如何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如果你不能尽快离开作业队,调到油田后勤单位,那大多就是青春寂寥中的一场爱情游戏,如果你付出真情,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
好女不嫁作业郎。啥是好女?是个女的就是。
年纪轻轻的王大庆内心深处是一片无垠的荒漠和浩渺的戈壁,他一直在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然而他和苏红在一起,忽如一夜春风来,荒漠眨眼变成生机勃勃的绿洲,戈壁顿时春意盎然,是那样的自然和妙不可言。转眼他就掉进爱情的泥沼中不能自拔。
王大庆和苏红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每天清晨两个人早早就到石油报社食堂吃饭,是最早一批来到报社三楼教室的人。他们比邻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上,等待同学们和老师相继到来,在课堂上高度集中注意力,生怕漏掉一丝半毫学习内容。
王大庆的书没有白读,他对文字的感觉非常好,在编辑记者老师手把手的引领下,他很快就上了路子。他白天如饥似渴上课做笔记,晚上在教室挑灯写稿子和同学们交流修改,尤其是跟苏红一起对稿子逐句逐段分析推敲,总是最后离开教室。
两个人都进步神速,在学习期间王大庆见报五篇,苏红见报三篇,有一篇基本上是王大庆帮她重写了一遍。结业的时候,他俩充满了收获的喜悦和对快乐时光短暂的遗憾,更多的是对要恢复到正常工作状态的迷惘。
结业典礼后的晚上聚餐,餐桌上居然摆上了啤酒,同学们激情万丈,余兴难尽,结伴到K厅唱歌唱到很晚。
苏红一曲《常回家看看》唱得有滋有味。王大庆只会吼《纤夫的爱》,仗着酒精壮胆他请苏红跳了一曲。
跳舞实在是他的短板,他托着她纤细的腰肢旋转着,在彩灯摇曳中由于太紧张,他突然眩晕起来,方寸大乱,眼看就要失控跌倒在光怪陆离的黑暗中,他那只汗津津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右手不知所措。完了完了,一刹那他想。
苏红细滑的纤手猛地向上一提,王大庆像溺水垂死挣扎的人儿,双脚一下子踩到了坚硬的地面,趔趄中惊恐地站稳了脚跟。
苏红托着他厚实的肩膀,仰头对着他的耳边轻轻数着节拍:一二三,一二三……
在苏红的引领下,王大庆很快跟上了节奏,舞步渐渐顺溜起来。他从笨拙尴尬中渐渐感受到奇妙的欢畅和和谐,可惜刚刚到达快乐的彼岸,舞曲就戛然而止。
这天晚上王大庆失眠了。苏红也失眠了。
从报社学习回来,王大庆整个人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上班认真做好每项工作,下班就四处收集新闻素材,仔细研究各版编辑用稿特点,第一时间赶写出稿子,立马骑上自行车送到两公里外的厂部宣传科。他的见报数节节攀升,作业七队的名字常常见诸报端,大伙看他的眼神也异样了。
有天晚上九点多了,值班的夏师傅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王大庆,你的电话。
这让王大庆有点意外,谁会给我打电话啊?再说这个夏师傅性格有点乖戾,除了工作和队领导的电话,一般电话他直接就给你挂了,尤其是晚上。
他一拿起话筒,就听到车大庆急急赶赶的声音说:王大庆,石油报上的《技术状元点子多》是你写的吧?我一看到单位是作业七队,就知道是你写的,行啊,牛×。
两个人兴奋地聊了一阵子,感慨良多,约好这个星期天见个面喝个酒。车大庆告诉他,他被队长推荐到处里参加班组长培训班学习,学习回去后整个副司钻干一干,应该没有问题。
行,车大庆,你请客,我买单。王大庆豪气地说。稿费让他的腰包鼓了不少。
对面的夏师傅端着大茶缸子喝着茶,看着报纸,笑眯眯的,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是他最苦闷的时候,他千方百计搜刮枯肠寻找素材,种西红柿的菜农、农贸市场卖豆腐的老头都成了他笔下的人物,编辑老师为此专门打电话给采油厂宣传科陶科长说:王大庆的文笔不错,寥寥数笔就把人物的特点刻画出来了。他写的卖豆腐的老头,还有菜农,弃之可惜。请转告他我们不是经济日报,是石油报。宣传科把这些话带给了胡书记。
胡书记让他不急,保持好热情,细水长流。给了他一本去年厂里政工会的材料汇编,要他认真研读一下,学习一下如何写材料。
王大庆硬着头皮翻阅着材料汇编,索然无味到极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苏红了,狂热的心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抬腿就去队部,想给她打个电话,老远看到书记和队长都在,犹豫再三折了回来。
这个星期里几经犹豫他还是没有给苏红打电话,星期六他怀着侥幸的心理决定去看电影。平时再无聊也不去凑热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叫他不自在,其实是形单影只可怜自己。这些天他实在是想见苏红一面了。
爱情一旦发了芽,就像喝了魔力水,见风就长。
五月天,晚霞如火,天空湛蓝,麦子泛黄,浓郁的夏日味道扑面而来。晚饭后王大庆跟着猎艳的师兄弟们早早来到厂部灯光球场,这里早就聚满人了。王大庆在姑娘堆里逡巡徘徊,四顾流盼,就是没有看到苏红。
他张望着,焦急不安等待着。眼看着天一拉脸,瞬间昏暗四面袭来,头顶上的灯光愈发明亮精神起来。王大庆失落的心顿时空荡荡的,呼啦啦的荒漠冷风平地三尺高,他转身决定离去。刚抬起腿,他就定格在那里,只看到苏红穿着一袭无袖玫瑰红长裙,湿漉漉的长发斜挽在肩上,款款走到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了,今天你咋有时间来看电影?
王大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长发散发出浓郁的洗发香波的清香,让他心神不宁。幸好这时电影开始了,他傻傻地站在她的身边,跟着她盯着银幕,什么也没有映入他的眼帘。
其实苏红在三楼的女生宿舍早就发现了人群中四处寻觅张望的王大庆,她知道他在找她。因为她已经等待一个月了,没有一个电话,星期六也不来看电影,让她在人群中苦苦守候。
苏红忍不住想给他打一个电话,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们周边成双成对的人儿悄悄消失在温柔的夜色中。
王大庆还是没有一丝表示。
现在的电影越拍越没有长进了,没意思,回去了。
是的,真是浪费时间……我们去散会儿步吧。
王大庆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苏红的心里乐开了花。他还没有笨到无药可救。这正是苏红喜欢王大庆的原因之一,那种看似笨拙其实是单纯,是从没有跟女孩亲密接触的那种男孩。在去报社报到的路上她就看出来了。
从这天开始,两个人加入压马路的行列。
从采油厂厂部到汉水码头有五公里,再折回来,走累了,约会也就圆满结束了。路上师兄弟同学们擦肩而过,大家都不约而同视而不见,第二天全厂就知道谁和谁压马路了。
苏红和王大庆联合署名的稿件开始不断见报,两个人的爱情故事也成为采油厂的一段佳话。胡书记就说:以文为媒,现代版的才子佳人,可喜可贺。大庆,要珍惜,苏红是个好姑娘。
不久胡书记给王大庆带来一个梦寐以求的惊喜,厂宣传科陶科长指名道姓要他到宣传科帮忙。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大庆。一定要把握住,把自己的才干淋漓尽致发挥出来,争取留在那里。你要只管耕耘,不求回报,认真完成领导们交办的每一项任务。机关和咱们小队的环境完全不一样,人际关系很重要,你在小队随便惯了,说话做事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在机关就不同了。大领导小领导都会观察你,考验你,随便一个人的一句话就会对你的前途产生影响。切记要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做事。
记住了,书记。
王大庆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集油站上班的苏红。苏红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让王大庆略有一丝不快。他在她的宿舍楼下一直等到她下班回来,从她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晚饭后两个人手拉手兴奋地沿着马路跑向江堤,夏日的江风凉爽宜人,朦胧的月光下江面波光涤荡,感觉不到水在流逝的步伐。他们伫立在大堤上流连忘返,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王大庆突然冲动地抱住苏红,苏红已预感到可能发生的情况,心里紧张地提防着。可她预料不到暴风骤雨来得如此猛烈,王大庆的两支胳膊像管钳一样坚硬,把她的双臂和腰肢箍压得动弹不得,她的反抗是徒劳的,只会让呼吸更加不畅。
他如饥似渴的大嘴直奔她的樱桃香唇,最后的矜持让她本能一闪,他温热的嘴唇贪婪地落在脖颈上,顺着她的挣扎反抗从左侧经下巴扫荡到右侧。苏红顿时血脉偾张,被他的激情融化成一泓柔水,双唇情不自禁迎上来。
两个人终于累了,久久相拥坐在江堤芳草萋萋的斜坡上,让激情澎湃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的整个脸部肌肉都是麻木的,并隐隐生疼。
在回来的路上,苏红对他讲了到机关后一定要注意的事项,她心细如丝,比胡书记讲得更透彻明晰和入木三分。
你没有任何背景,没有文凭,文凭的事你要抓紧,刻不容缓。除了努力工作外,一定要跟领导搞好关系,一丝也不能松懈。
好的。
加油,大庆。
加油,让我们一起努力。
在宣传科王大庆信心满满投入到工作中,他装备了一辆时尚变速山地自行车,时髦昂贵的寻呼机也别在了腰间,这两样设备花费了他将近一年的工资,自行车是他要买的,寻呼机是苏红的点子,新闻就是要快,对领导交办的事就是要快,他对这两样设备非常满意,苏红也很满意。
除了在办公室写稿外,王大庆就是骑着他的“宝马”上井走点,风尘仆仆采访拍照,他非常喜欢这个工作,身心自由,视野越过井架树林可直达地平线。星期天如果苏红上班,他就骑车送她,并一直陪着她,给她打下手。苏红下夜班他就载着她迎着朝阳一起唱着歌儿回家,那时候,马路上的车真少,美妙的人儿紧紧贴在他的背后,让他咋能不放声歌唱。
十月陕西大雨成灾,汉水暴涨,采油厂全面进入抗洪抢险保生产的战斗中,许多采油站点成了孤岛。哪里出现险情王大庆就出现在哪里,他发表了大量文字图片稿件,有一张照片还被新华社采用了。
王大庆收获着成功,收获着爱情。他陶醉其中,厄运却悄悄降临到苏红头上。
就在这个非常时期,采油厂一个星期内连续发生两起性质特别严重的强暴采油女工的案件,消息传来王大庆像遭到电棍一击,一刹那浑身发软跌坐在椅子上。他感到脑袋里一片空白,不可思议。
苏红拼死反抗,她咬掉了其中一个歹徒的大拇指,受到的蹂躏也最惨重。他到医院看她,她在特护病房,护士不让他进去,他说我是她的朋友。
那个突然用异样眼神望着他的漂亮护士说:那,那你只能待一会儿。
劫后余生的苏红呆呆躺在白色世界里,大大的眼睛睁开着空无一物,光洁红润的脸颊变得白惨惨,厚厚的绷带包着她的整个头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护士说他该走了。
苏红知道他来了,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知道什么都完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当咔嗒一声,一道门把她和他隔绝在门内门外两个世界的刹那,她的眼角才沁出第一滴眼泪,这是她流下的第一滴泪水,接下来她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天。
也就是这个刹那,王大庆站在温暖的阳光下,心冷得直打寒战。
一个月后苏红出院回到家休养,她天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望着窗外发呆,她不哭不笑,谁也不理,王大庆去看望她,她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他摩挲着她的头发脸颊,把她的手含在嘴里,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反应。王大庆心如刀绞。
苏红妈怕她一时想不开,一刻也不离开她。有一天她妈一疏忽,苏红就失踪了。她妈大惊失色哭叫着报告了厂里,采油厂立刻动员大家分头去找。
王大庆沿着汉江两岸找了一天,他不相信苏红会撇下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他一走了之。她决不会干这种傻事。王大庆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绝望。他想如果她真想不开,他也不想活了。
不,决不会的。她对生活充满无比热爱。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然而王大庆不能自圆其说的是他一听到苏红失踪的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往江边跑。他怕,真是害怕。
初冬晴朗的白昼,天气暖洋洋,是这里一年四季最怡人的季节。王大庆骑着他的车走街串巷,不知疲倦地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寻找着爱人。
他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找到了她。苏红可怜巴巴缩在那里躲避着初冬的寒风。王大庆激动得哭起来。他轻轻撩起她面额前散乱的头发,她憔悴苍白的面色让他心痛得直打颤。
苏红警觉地霍地跳起来,哭诉着: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曾拼死反抗,在最后时刻依然呼叫着他的名字,幻想着他从天而降。
这一瞬间,她所受的耻辱和苦难一下子喷发出来,她一口咬住他伸过来的手腕,锋利的虎牙深深嵌入他的肉中,直至坚硬的骨头上,热乎乎的血腥气直冲她的心肺。她恨他恨得要死。似乎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
苏红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油田为了保护五名受害者,根据她们和家人的意愿,分别把她们调到了不同的油田进行安置。苏红据说上学去了,王大庆再也没能见到她。
苏红托好友给王大庆转来一封信。看完这封信他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她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忘掉我吧。
失去的东西,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失去你是我的宿命。
把美好留下吧,
把痛苦忘掉吧。
保重,大庆,我会勇敢地活下去的。
但一看到你,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那天不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我早跳进汉江里了。
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苏红了,
从那一刻起你的苏红已经死了。
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一切都会过去的,
加油,大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言放弃。
也为我加油吧。
祝福你,也祝福我吧。
人总要活下去的,王大庆除了拼命工作外,一切都似乎复归平静。转眼到了年底,春节前机关里忙到最后的总是宣传部门,王大庆在细雪里把宣传展板安装固定在厂大门口的橱窗里,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已经静悄悄的办公楼,他刚坐在办公桌前喘了一口气,心里顿时感到空荡荡的。没有等他把一口热水咽下肚,立刻就被陶科长叫进隔壁套间的办公室里,让他把门带上,郑重其事跟他谈了一次话。
要向前看,咱们采油厂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好姑娘……
但你的身份是一个工人,也没有文凭……
今年厂里一下就分配来41名大中专生……
我跟你们队的胡书记田队长打过招呼了……
王大庆认真地倾听着,心里却在念叨着: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什么呢……
苏红出事前不久,科里来了一名实习的女中专生,热情又活泼,在舞会上邀请所有领导共舞,曲曲不落,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宣传科一下子活跃起来,周遭的大小领导有事没事都来上门坐坐,埋头写稿的王大庆不时被打断,起身让座和倒茶。
王大庆在第一时间里把华爱芳到宣传科实习的消息告诉了苏红,苏红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大庆没有戏了。
她写的东西一点章法都没有,改得我头大成了汽车轱辘。王大庆一边说一边直摇头,后悔当初下死力气给她改稿子,见了报弄成这个局面。
领导不是说能力是可以培养的吗?苏红平静地说。她紧紧地搂住爱人想宽慰他一下,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她说:大庆,尽人事,听天命。绝不放弃努力好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把爱人抱得更紧了。面对威胁王大庆打起精神,投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到工作中去,他放弃了许多跟爱人厮守的时光,满怀激愤在办公室通宵达旦加班,这叫他悔恨终身。
他的心里非常平静,苏红出事后,华爱芳这件事根本就不算件事了。
春节一过,王大庆回到作业七队,跟着夏师傅看材料库维修设备。其实他更愿意回到原岗位去抡大钳滚油管,那些日子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转眼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这是一个冷雨横飞的春天。又一支井队上来了,王大庆站在泥泞的院子里张望着在雨水中艰难爬行的重型车队,他看清楚设备上的番号了,是57261钻井队,王大庆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在阴雨霏霏中,40米高的钻塔搭积木似的慢慢矗立起来,让它周边平日自命不凡的修井井架自惭形秽。王大庆等不到天晴了,瞅准雨停,跟夏师傅打了一个招呼就直奔57261钻井队去了。
为开辟井场在油菜花田里修建的石子路,被重载卡车碾压得惨不忍睹,两条深深的车辙灌满泥浆,每次车辆碾过泥浆就往路基两旁飞溅翻滚,就像快艇划破了平静水面一样夸张。
王大庆穿着高腰雨鞋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车大庆喜出望外。
你小子真有口福,今天食堂有红烧肉打牙祭,走,喝酒去。
车大庆的意外到来,让行尸走肉般的王大庆感到一丝生活的乐趣。
这个春天,钻机轰隆隆的喧闹萦绕在汉江两岸和采油厂四周的天际,油田打出重上百万吨产量的口号,展开了老区钻井会战。
从此车大庆没有事就往王大庆这边跑,开始是找王大庆打发无聊的工闲时光,然后跟其他钻工一样,迷恋上采油厂灯光球场的露天电影。钻井队基本上也是纯阳体,他们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漫山遍野美若天仙的采油姑娘,在周边施工的井队的小伙子们浩浩荡荡杀来了,周六晚上看露天电影时更加躁动兴奋不安了。采油厂的小伙子势单力薄,根本没有办法跟这股洪水猛兽抗衡。
车大庆第一次去看电影就邂逅了他高中时代的梦中情人,一个叫毛晓华的女同学,从王大庆嘴里得知她还没有对象,第二天立马就拽着王大庆去找这个女同学玩,回来的路上就两眼放光,情绪激昂地宣布:
我要向她发起闪电战,把她拿下。
结果第二个星期六的露天电影就放不下去了,乱成一锅粥。钻井队和作业队的小伙子因为争风吃醋发生斗殴,斗殴演变成群殴。露天电影看不成了,双方领导约好: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
那时候大家都血气方刚,都寂寞难耐,都渴望得到爱,可是爱又是那样奢侈和可望不可即。
车大庆丝毫不受这件事的影响,把王大庆心爱的“宝马”当成自己的专车,只要不上工就骑车去找毛晓华玩,陪她上班下班,跟王大庆当时一样充满激情。王大庆暗暗为他担心,捏一把汗。
真没有想到你小子还如此风流倜傥,浪得才子佳人之名,不过那个叫苏红的丫头长得真不赖。可惜可惜……
他一看到王大庆的脸色不对,赶紧改口说:我是说你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你们这里遍地芳草,好的里面可以挑更好的。
滚,给老子滚。
滚,让老子滚哪去,这么晚了。
两个人互相怄气头对脚脚对头挤在单人床上,为被子还争扯了一气,王大庆转身假寐不理他了。
王大庆,你真睡啦?我就不信你睡得着,你跟那个丫头亲过嘴没有,问你呢。明天我一定要献出我的初吻。我们已经手牵手了,她的手真是又嫩又滑,捏在手里美死了。你这个人咋这没劲,还兄弟呢,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懂不?车大庆踹了王大庆一脚。
有你哭的那一天。王大庆骨碌一下爬起来激动地说:这些姑娘都现实得很,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是作业。咱们这一届钻井班作业班的技校同学,在学校时一个个爱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如果现在还没有调回油田后勤单位,有几个修成正果了,嗯,你掰着指头数一数。
你跟那丫头不就是的吗?车大庆弱弱说。
王大庆一时语塞,接着哽咽着说:车大庆,你不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了,我现在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车大庆跟着坐起来说:我看得出你对她的感情,你不能这样消沉自残下去,一定要走出来。
我会的,她也不希望我这样消沉下去。车大庆,我只是怕你陷得越深,伤害越大。
我记住了。睡吧,明天我要上早班。
车大庆一转身,轻盈的鼾声飘逸起来。王大庆盯着虚空的黑暗悄悄流着眼泪,久久不能入睡。
油菜花谢了,麦子黄了,老百姓又开始烧荒了。工业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副产品噪音和雾霾在这个残春搅和在一起,关上窗户都无法阻挡它们无孔不入的侵犯。
王大庆躺在床上睡不着,把床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翻了两页,看不进去。思绪又转到车大庆身上,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来他这里过夜了,他和毛晓华的进展太顺利,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时王大庆的寻呼机突然响了起来。自从苏红走后,他的寻呼机就沉寂下来,他一直坚持把它别在腰里,就是坚信总有一天她会突然呼他,鸳梦重温。寻呼机上显示的号码似曾相识,是采油厂的,半夜鸡叫准不是好事。他赶忙到队部值班室回电话。
是厂保卫科的电话,让他立刻到保卫科去一趟,王大庆吓了一大跳,忙问什么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有些事要你核实和证明一下。
到底啥事啊?我胆小。打电话的是保卫科的汪干事,在宣传科帮忙的时候,是他发展的基层通讯员,两个人还有点交情。
你的那个老同学车大庆在我们的号子里,说轻了他是调戏妇女耍流氓,说重了就是破坏生产,快来吧。
王大庆跳上自行车直奔保卫科而去,夜空下旷野里此起彼伏的火光俯在地面上燃烧着,闪烁着红光的火星随风飞得老高,一股股浓重的烟气在空气中游荡,伴随而来的白灰色麦秆灰翩翩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边穿行在黑暗中,一边回想着上次见到车大庆的情景。
五一长假一过,车大庆就兴高采烈来传捷报,他带来一瓶酒和一大袋真空包装的五香猪手。
我们的关系取得了突破,拥抱接吻,真是妙不可言。我车大庆神机妙算,步步为营,手到擒来。
原来他和毛晓华五一节参加旅行团到小三峡玩了一趟,还在宜昌看了一场电影,给她买了衣服,整个过程的推进比车大庆事前的设计还要顺利,只是最后一关,毛晓华拼命反抗,车大庆没有得逞,不过这已经完全超过他的计谋预想要达到的效果和范围了。
后来呢?
她说,大庆,我是一个保守的女孩,我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美好的新婚之夜,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后来呢?
她说出这句话后,让我肃然起敬,也让我清醒过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攻心为上,破城为下。我为自己的卑鄙念头羞愧起来。
后来呢?
什么后来呢?当天晚上相安无事,我心里充溢着幸福,倒头在自己的床上就睡着了。大庆,不要沉溺在过去的悲伤中了,赶快去恋爱吧,不要虚度了光阴,辜负了春天。
王大庆端着搪瓷茶缸的左手腕一阵颤抖,他赶紧把酒一口闷了。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一想起苏红,手腕上的伤疤就隐隐作疼。他要一辈子爱她,保护她,决不让人再欺负她一下。可苏红却毅然决然走了。他赶紧转移话题。
车大庆,你还记不记得去年那天下午的那个红衣女郎?
车大庆把杯中的酒闷了后说:我到现在都怕见到李大庆。
我也是的。奇怪得很,当我得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她。可为当我失意沮丧绝望的时候,就想起了从未谋面的红衣女郎,我觉得自己作为石油工人的后代,真是蛮幸运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去追毛晓华了吧,大好的春天,大好的时光,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来,干。是要珍惜我们所拥有的。车大庆接着说。
干。
车大庆可怜兮兮跪在保卫科的墙角里,王大庆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才问道:汪干事,他到底干什么坏事了?
他夜闯女单身宿舍楼,说是要见采油2队的毛晓华,人家不见他,并警告他再纠缠就报警,他一直不肯离去,在楼下又哭又笑,鬼哭狼嚎,最后安静下来。大家以为这个疯子没有希望了就走了呗,谁知道这小子贼心不死,顺着下水管爬上了四楼,再顺着窗沿爬到毛晓华她们窗口,趁着黑暗摸了进去。人家一个宿舍4个未婚姑娘都睡了,他打开灯拉着毛晓华就要走,说要把话说清楚。
女生宿舍深更半夜闯进一个大男人顿时炸开锅,尖叫声一片,联防队员闻讯赶去把他扭押到这里。
汪干事,他没有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出格事吧?
这事还不出格?
那倒不是,我是说他没有对其他姑娘动手动脚吧。
那倒没有。
这小子谈恋爱走火入魔,想姑娘想疯了,又喝了酒,一时犯糊涂出此下策,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汪干事使眼色把王大庆带到室外说:这事在咱们厂又不是头一回,大可以上纲上线,小可以小而化了。不过,这事我们说了不算,只有当事人说了,才算数。本来我们准备关他一个晚上,明天叫他们队里来人领回去处理算了。他口口声声说要见你,咱们是兄弟伙的,这种事能私了最好,省得将来对他影响不好。
王大庆来到隔壁房间,看到毛晓华低着头坐在那里,他平静地说:你和大庆也交往了一段日子了,对他的为人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他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原因闹成这个样子的,可我还是希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我们是高中同学,你知道的,他一直在暗恋你。他是第一次如此投入地爱一个人,你给他带来无穷快乐和幸福,请不要把刻骨铭心的爱变成刻骨铭心的恨,互相伤害,那样对谁都不好。
毛晓华的脸部肌肉在抽搐,紧紧咬住了嘴唇,看来她对大庆还是动了感情的。
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可他一直纠缠不休,每天在我上班的路上骚扰我,现在变本加厉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她激动地说。
我向你保证,以后他绝不会再靠近你半步。
王大庆把鼻青脸肿的车大庆领了回来,路过一家小卖店,敲窗户喊醒老板买了几袋兰花豆花生米泡凤爪,扛了一件啤酒回到宿舍,两人举酒夜谈,以求一醉。
车大庆,听我一回吧,不要再去找她了,她有她的难处,你一年四季在外,采油厂又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幼儿园学校,厂里的孩子只能到附近的镇子借读,个个土眉灰脸的。她跟了你只会受苦。在厂里扎根的不都是在老家找的老婆生的娃,你妈我妈是家属,可我们不能要求毛晓华她们像老娘一样,跟着老爹他们一起受苦受难吧。
那你和那个叫苏红的丫头呢?
我们……突然就不了了之了。
如果她还在呢?
谁知道呢?
最后两个人喝到伤心深处,抱头痛哭一场,倒头睡去。
翌日,太阳照旧升起,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张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