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水岸边是我家
文/陈明辉
(一)
经过挖掘机一天的修整,铲除杂草和宿莽,砍去一些无用树木的遮挡,勾出深藏的盘根,翻出新鲜土层,屋后那块荒地,开始散发出泥土的馨香,连同河里的一汪清水,一起飞入我家。
我现在,只需拉开堂屋后门,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潇水了。出得后门,前走百步,掬一捧碧绿如油的河水,能浇灭那炎热的夏天,也能唤醒那儿时光屁股跃入河水的美好时光。那水的颜色,水的温度,水的清纯度和柔滑细润度,捧在手心,从指缝间滑落的速度和韵律,正是我小时候记忆的品位。
沿河两岸,树木倒映在潇水里,被我目光折叠在一起,青幽而娇翠。河中间,微风吹起碧波,前后簇拥,现出几只野鸭随波起伏,有一只突然扎个“猛子”,便不知所踪,害我寻觅半天,不知冒出水面的那只是否是刚才那只。
河对岸的淡山,是“永州八景”之一“淡岩秋月”,中秋月当空入岩,恰似足影游走,据传那是何仙姑中秋察水情战妖龙恤民生的足迹,曾吸引过古时黄庭坚、周敦颐、杨万里、元结、宋迪、徐霞客等众多文人墨客造访,并留下大量的摩崖石刻和诗文。对面流过来的小河叫贤水,是从都庞岭云母山蜿蜒而来流到我脚下的,何仙姑成仙即是吃了云母山里的云母石。我常想,如果这石有成仙的神奇功效,那贤水水质里想必也有云母石的成份,常年喝贤水是不是也能成仙呢?
在潇水边长大的我,开始越发觉得这条河,不是寻常的河。我翻字典:潇,意为“水深而清的样子”,专指潇水。我又煞有介事将“深”和“清”叠加,隐约认出,这不是繁体字的“潇”么!至于后来演化出的“潇洒”一词,想必与这条弯弯曲曲飘逸如仙的河有关了。
潇水是湘江的上游和本源,如从源头蓝山县江源瑶族乡竹林村的野狗岭算起,流到我家屋后,已有三百四十公里,再往下十四公里,便在永州市零陵区的萍岛与从广西而来的另一支流相会成为湘江。
潇水,湘江,径直相接。有人说,潇水只是湘江的支流,广西来的那支才是干流。又有人说,干流还是支流,谁上溯得远,就是发源点,潇水能上溯得更远啊,应是干流,就像一棵树,开了叉,长得最高最结实的叉,会成为主干。我无暇争议,潇湘二水,不分彼此,一直是个整体。
潇水深而清,她汇集了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阳明山、九嶷山三百多条支流,支流又聚拢成千上万的小溪和港子。五岭中的南岭山脉,阻隔了来自岭南的海潮,生发出自己的潇湘烟雨。那烟雨,抓不住,远看像雾像云又像烟,近看却消散不见。它整日笼罩在山谷和江面,打湿了芭蕉叶和竹叶,浸润着山里的花花草草,让她们娇羞欲滴,那尖尖的蕨禾叶、竹叶,收集着烟雨,滑落下来,成涓涓细流。细流遇腐植而滤杂质,遇卵石而阻急湍,我家后面山里的红土,光滑而紧紧黏附着山体,有水急流而过,也休想带走泥石。
我家小溪小港的清泉成就了潇水。潇水,不是一般的水,她是湖湘文化之源的水。我知道,下游的长沙岳麓书院,有副对联不亚于“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濂溪,潇水的支流,是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生长的地方,也是其悟道参学之地。周敦颐的理学,是湖湘文化的源头,激越无数湖湘学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脚下的潇水河,正挟带着“濂溪一脉之水”,杂糅着“云母石成仙之水”,向北而去。她带着一种特殊的使命,又似乎带着“我本无意,卿别多情”的嗔怪与本真。
潇水到湘江,经洞庭,汇入滚滚长江,铺涨成无边无际的江南人间烟火和诗意空间。我家老屋在潇水岸边,焉能乱了和谐和诗意?
(二)
自从大哥定居零陵城,我亦远走东北从军,留下日渐年迈的父母,他们蹒跚的脚步声,和着沧桑岁月的嗟叹,旁边的潇水自然是听到了,于是漫涨到长江,扩散到东海、黄海之滨,飞入我的梦乡。
父亲九年前去世后,母亲一直独居老屋。我接母亲远游,她总用手势与人交流,那是对我无声地抗议。语言不通,食俗迥异,又不识字的母亲,哪里有老家自在?左邻右舍一群“老顽童”,平日里你到我家,我到你家,讲些闲话,那种相互慰藉,年轻人体会不到。于是,如何让母亲在老家过得更舒坦,成了我今年“五一”回家的最大愿望。
潇水边上的老屋已近百年,正屋壁子高耸,大木头柱子用的是上好杉木,右边厢房是吊脚楼,左边厢房做厨房,前方砌围墙,是典型的三合院。儿时与玩伴“躲假”,喊一声“哦呵”藏匿其中,搜寻半天也难觅其踪,泄气或急躁之时,再听一声短促的“哦呵”,于是重燃激情,亦不知云里雾里,可见屋子之宽绰。如今,我们长大了,父母变老了,屋也像变小了。我们骄傲的家,已被发了“广东财”的三五层“村墅”环绕,成了村子里最土气最陈旧唯一的老屋。老屋两边虽然树木葱茏,但杂草肆意疯长,夏天蚊虫滋生,冬天枯枝败叶,落于瓦背,散乱在房前屋后。母亲七十有六,无力再去修剪。我想去旧换新,母亲说,这房子莫拆,“修修还蛮好,拆了的话,太可惜了那些马拉古(大的鹅卵石)和水砖。”家,是母亲挑回来的。特别是砌地基的“马拉古”,母亲在潇水河岸选了又选,“我当时怀着你二哥,一头挑五个。”“水砖”是父亲带着母亲在田地打了晒干,也是一个一个挑回来的。一个十多斤,一座屋,好几千个。她当然舍不得。来砌墙的刘师傅,围着老屋,这敲敲,那摸摸,像事先摸清了母亲的想法,“太好了!太好了!”他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水砖和小砌“马拉古”,砖好,砌的技术现在根本找不到。“屋里的壁子还蛮扎实!”我知道,做壁子的木材,也是爷爷好几天起早贪黑从潇水上游的大山里放排下来的。“放排苦啊!”奶奶跟着去了,以前常说。在母亲的坚持和砌墙师傅的猛夸之下,我们决定以修缮为主,以干净、整洁、方便为目标,修整家园。
屋后离潇水最近的那块荒地,是我们整治的第一目标。这块地现虽荒芜,但也有几棵枇杷树,只不过被杂草“欺负”得干干瘦瘦,仅挂了几枚金黄的枇杷果。小时候,那里是绿油油的菜园,母亲和奶奶在这里种出了我们最美味的餐桌,尤甚是菜园的“间织”里,总会生长出一些惊喜。零陵话里的“间织”,是栽着的带刺绿篱,用来阻挡鸡狗和小偷,“间织”刺芒丛生,令人生畏,但那里的“刺挠挠”是我们最喜欢的食物。“刺挠挠”从荆棘根部破土冒出,折断,撕皮可吃,味甜而脆。“刺挠挠”有白红之分,白的是新生的蔷薇刺嫩芽,红的则是另一种带着绒绒毛细刺,更粗壮可口。除此,“间织”里还有褐紫色“刺莓”和“地葡”,有做菜入汤的“狗杂菌”。它们专长在带刺的“间织”里,得来不易,却是人间美味。
菜园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果园,我已没有明确记忆,只是记得某日父亲从“闹子”(赶集的场子)里买回十多棵橘子树、梨子树,在菜园里隔空种下。果树渐渐长大长高,被覆盖的树荫下,蔬菜便淡出了。父亲种果树的原因,从餐桌上我听出来,一是屋后菜园受两边竹根侵蚀,每年要花很大力气清除,二是屋前头有块地种菜,已够家用。不曾想,没几年,果树也不堪竹根袭扰,被竹子全部占领,成了竹园。这竹子,是硬竹,大小如笛,却做笛不成,竹节开枝处凹痕明显,且圆润处不长,于是仅供农家插豆角用,为其盘藤。村里人都来我家借竹子,说是借,其实是要了去并不还。渐渐,竹园就砍光了,留下一些竹根的次生物,像一堆茅草,又像一撮蕨禾。不过,母亲说,幸有竹根板结在后园,抓住河堤,河水洗不进来,水土流失不去。
离河岸最近处有棵香樟树,也是护坡“功臣”,它盘根错节,树根伸向石缝,伸向每一块可供支撑的土地,她护堤心切,有的根居然“主动出击”到数米远外的河水浅滩里,任河水冲袭。只是,樟树树干向河水一侧倾斜着,树根全部坦露出来,即便如此,它没有一丝妥协的样子,傲然挺立,舒枝展叶,生机盎然。离樟树几米远的坡面,母亲还种了两大兜篁竹,篁竹根系发达,多如牛毛,有些露出在外,像高加索人的胡子,但却与硬竹不同,决不无序扩张领地。母亲说,这樟树和篁竹不仅好看,而且多亏了它们,切莫砍。我亦此意。
左厢房一直是灶房,柴火灶占了主要空间,左边本有个大水缸,其余多是以前放柴禾的地方。小时候,母亲的忙碌,多是上山砍柴,厨房里的柴禾总被塞得满满登登的,装不下时还被举到吊脚楼上。“柴火灶就不要了吧!”我问母亲。“十多年来都不烧柴禾了,就拆了吧。”父亲在时,爱喝酒,柴火灶偶尔还点火,母亲给烤酒用,现在都用上了煤气,“只需打个电话,便有送罐的。”母亲说。
灶房里的大水缸,曾是我们全家的幸福源泉,不过20多年前就不见了。那水缸,能装我家木水桶五担水,我小,没挑过,但我数过。
那时到河里挑水须在大清早,上游流来的水,流了没有人没有牲畜干扰的一晚上,透澈而清亮。早早的,母亲便挑着木水桶出后屋,下个陡坡,再是一小段沙地和草坪,之后就要穿过二百米左右的“马拉古”路,如果枯水期,水流到靠近河对岸一侧,要走得再远些。母亲到了河边,夏天会扎起裤腿,趟到水深的地方,弯下身子,将两桶顺到身后,桶口斜向河面,下压装满,就势起身。上了岸再穿上拖鞋。冬天,则要寻一块大点“马拉古”扔到水稍深点的地方垫脚,用“马舀”一瓢一瓢舀到桶里。母亲到了家,“哗啦啦”将水倒到水缸,我在床上闻声数过,五次便会满了。水缸边潮湿,木水桶易烂,春来南风习习,木桶便要发脾气,铁箍变松,桶底张口,侧缝透光。姐姐不知情,挑着漏桶到了河边,方才发现漏洞百出,但又不能白走这一趟,即便漏,她也把水装满,一路小跑到家,将剩水急急倒到水缸后,便气得大哭起来。修桶的任务落在父亲身上,他将桶倒过来放在凳子上,拿来铁锤和钎子,敲那铁箍。这铁箍,挺顽固,需两边同时用力,不然,一侧下时一侧上翘,于是父亲找来一个能顶住铁箍另一侧的铁钎,塞给大哥一个“马拉古”,两人同时发声发力。而光紧铁箍也不顶用,还需塞缝,起初用棉花塞,几天后就漏得愈加厉害,便到造船师傅那里寻来填缝用的麻纱,用桐油拌上石灰,堵到横竖和半圆的缝子里。但一切努力往往在时间面前都无济于事,漏洞终究还是堵不住,担一桶水,往往到家便剩八分,倘若在中间透气歇息得久了,到家则剩半桶水是常事。幸好,不久后我家换了铁桶。父亲为保护水缸中来之不易的水,用樟木做了架子,上面还有个掀开能靠墙的偌大盖子,使水缸里的水变得愈加幽静而深清。我常用“沁甜”来炫耀我家的水!
上世纪90年代初,潇水下游拐弯处突然截流,筑起水坝,变身发电站,潇水淹没至屋后樟树边,我家自此告别了煤油灯,也告别了水缸,用带电机的水井,水龙头接到灶房边。
(本文节选自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潇水岸边是我家》。)
陈明辉,男,汉族,1978年2月出生于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中共党员,大学学历,教育学硕士。当过老师务过农,当过记者当过兵。1995年12月入伍,2004年、2007年先后担任《长春晚报》关注工作室记者、《香港商报》专职记者,期间采写发表共计200多万字的新闻作品,著有新闻作品集《寻找新闻的力量》。曾荣获“2005年度中国晚报社会新闻类一等奖”“吉林好新闻奖”“长春新闻奖”等多个奖项。现就职于吉林省省直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