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李沁桦 张奕丹
11月14日,江西的初冬已经开始有了寒意。下午六点多,十多个背着书包、戴着黄色小帽的小孩,排成一列走过来。满头银发的黄梅生站在德仁苑的铁门前,弯下腰,笑眯眯地挨个和孩子们击掌。
前不久,一则关于黄梅生的短视频在网络上走红。有人说黄梅生是“江西的张桂梅”,因为从2008年建立德仁苑开始,他免费养育了348个“困境儿童”。今年高考,德仁苑的12个孩子考上了大学。
2008年,黄梅生和孩子们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这些年,德仁苑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孩子们最早叫他“校长爸爸”,现在叫他“校长爷爷”。最开始,他们都是“野孩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走出德仁苑,社会和生活在他们脚下徐徐展开。
有人说黄梅生傻,黄梅生却说,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01
封面新闻:您为什么创办这所学校?您是怎么关注到这些孩子的?
黄梅生:我的人生轨迹是以十年为单位的。20岁当老师,30岁当中学校长,40岁调到教育局做副局长,同时兼任分宜县第一小学校长。到了快50岁,2008年,我创办了德仁苑。至今16年,德仁苑一共有348个孩子。
一个人,总是要有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才会去做一件事。1959年11月9号,我出生在分宜县一个偏僻的农村,家里有八个兄弟姐妹,小时候总是吃不饱饭。上初中,我没有钱去食堂,每周的口粮就是从家里带来的一罐子干菜。有一次,我的老师看到我吃着已经发霉的菜,夹了两块霉豆腐放在我碗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两块霉豆腐。我对自己发誓,等长大了一定要当老师,帮助有困难的孩子。
高中毕业后,我先从村里的代课老师开始做起,1978年通过高考读了本地的师范。到了毕业分配,那个时候我很天真也很淳朴,觉得农村孩子更需要老师。因为自己在农村长大,我应该到农村去,到乡下为这些孩子服务。我很喜欢孩子,很快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那时候,我才刚满20岁。
我最早关注到困境儿童是在2000年,那时我已经调任教育局副局长。一个刚毕业的年轻老师哭着对我说,要开除班上的一个“野孩子”。我当时想,一个孩子调皮,肯定和家庭有关。我们去家访,矮矮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锅里只有萝卜和白菜。孩子的爸爸出车祸去世,妈妈患癌去世,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是盲人。作为一个老师,看到这个孩子好可怜,我就抱抱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灾难,降临在这么弱小的孩子身上?
直到2008年建立德仁苑,中间的八年,我都在频繁地家访,发动我们的小学教师统计每一个孩子的家庭情况,想要了解这些农村孩子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我首先关注的是孤儿,后面我又发现更多的、没有被看见的孩子,比如爸爸死了、妈妈改嫁到很远的地方,或者父母是残疾人,又或者父母双方有人入狱,这些都是最需要帮助的孩子。
最开始我们的想法是呼吁和走访,但是这样的看望毕竟是有限的。我每年都会去特别困难的孩子家里家访,用自己的工资和奖金买一点米、面和油。我走了,下一次再来看,孩子还是一样的。
这是非常无奈的八年,我觉得自己很无能,帮不了孩子。政府关怀这些困难家庭的孩子们,救助资金都会打到孩子的实际监护人账户上。但本来是给孩子用来吃饭的生活费,可最后就被监护人用来抽烟和打麻将了。我觉得很心痛,政府的这笔钱并没有实际改善孩子的生活状况。
这个时候我就在想,孩子们最缺的不是钱,而是健康、快乐和照护,最好的办法是把孩子们集中起来,一起管理和照看,让孩子们能吃得饱,穿得暖,有人爱。
黄梅生的办公桌上,摆着他和孩子们的合影。李沁桦 摄
封面新闻:刚开始创办,遇到了哪些质疑和阻力?
黄梅生:德仁苑收的这批没人照顾的孩子,从定性上就有很大的难题。实际上,那个时候既没有“困境儿童”的说法,也没有“事实孤儿”的说法,我本能地觉得他们就只是“没有人管的孩子”。最开始,民政和教育上都没有政策,我确实找过很多领导反映情况,记不清跑了多少个部门。
2008年,刚好有一个契机,有几个爱心人士愿意跟我携手来帮助这些孩子。政府专门成立了德仁苑领导小组,拨款20万元,在锻压厂社区建校。3月份办手续,4月份动工,9月份就建好了。我是迫不及待的,我们早一天建好,就可以多帮一个孩子。10月份,第一批34个孩子正式入住德仁苑。
很多人都说他们是“野孩子”。但是他们没人管,每天吃不饱,就只能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我就担心这些孩子,我们不去爱他,不去关心他,他走上社会就可能危害社会。
当时创办德仁苑,有人说我是傻瓜,有人说我在为自己贴金。最开始受了很多委屈,有人说这是民政局的事情,和我无关;有人要我把校长当好,不要给自己争荣誉。要实实在在地办好事,很难。
但我想自己有能力,只有我最了解这些孩子,让孩子能在我身边健康快乐地成长,就可能少一个危害社会的人。这就是我下决心要做的一件事,只要爱孩子,我自己问心无愧。
我今年65岁,这一辈子都在做老师,其他的工作我做不了。我的348个孩子都很阳光都是好孩子,长大的孩子经常回家来看我,给我一个拥抱一个问候,这就很让我快乐。
黄梅生和孩子们在一起。张奕丹 摄
02
封面新闻:什么样的孩子会进入德仁苑?孩子们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
黄梅生:进入德仁苑的孩子,首先都是贫困的孩子,其次我们还需要出具派出所证明,父母双亡,父病逝母改嫁,父在押母改嫁,或者父母双残。我们一家家去走访核实,找到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孩子。
我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去爱孩子是我的本能。孩子缺父爱、缺母爱,在家里没人管,家里又贫穷,很调皮捣蛋,我就想让他到我身边,让我来教他和养他,让孩子改变他的坏毛病,不会成为社会的累赘。只要是能为社会做点什么,都是孩子们的好出路。
我会鼓励我的孩子们,做一个普通的人、遵纪守法的人、感恩社会的人。根据你的爱和你的能力,只要用心去做,能帮到别人的事,你都可以去做,可以说这是德仁苑最核心的教育理念。
孩子们都在正规的学校上课,我会亲自跟每一个孩子的老师说,这些孩子是我的孩子,请你们多关心一下,多帮助一下。我把孩子的情况告诉老师,是想要老师和同学更爱他,让原本自卑的孩子在班上有一个好的环境。尤其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他本来就有很深的创伤。如果老师能多给他一点微笑,可能他会更快乐一点。
德仁苑是一个大家庭,我跟我的三个生活老师都是真心爱孩子的人。我去校门口接孩子,和孩子们击一下掌,摸一下他们的头,陪他们玩耍。
首先是要保障孩子们的基本生活。我每天都要过来陪孩子吃饭,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吃得好不好。我对工作人员的要求是,食堂的每一餐都要有剩饭剩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明孩子吃饱了。剩饭和剩菜还可以喂鸡喂鸭子,不会浪费。
黄梅生和孩子们一起在菜地拔萝卜。李沁桦 摄
我对孩子的教育,就是每时每刻都要发现孩子的优点,对孩子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看孩子的优点,闭一只眼看孩子的缺点。表扬孩子又不花钱,孩子最需要的就是表扬和肯定。我们的工作人员工资也不高,但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必须要喜欢孩子,真正喜欢孩子的人才能做好这份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让孩子更阳光。
最早一批孩子们进来之后,年纪还太小,寝室里全是打架和哭闹的,还有孩子扒在德仁苑铁门哭不肯离开爷爷奶奶的,那个时候很头痛。教育孩子要有方法,我晚上就住在德仁苑,和孩子们住在一起。我们先把大的孩子管好,让他们关心照顾弟弟妹妹,这样一路走过来,慢慢形成一个良好的家风。
封面新闻:德仁苑日常运作开支的经费从哪里来?
黄梅生:2008年创办德仁苑,我的目的就只是帮孩子。我对家长们的承诺就是,我不收孩子的一分钱。2019年,民政部推出了一个关于事实孤儿的规定,每个事实孤儿每个月大概有1600元的补助。我没有要这个钱,也没有要政府的低保补助。钱还是打到孩子的监护人账户上,这些钱是要给孩子读初中、高中和大学用的。
有些领导也建议我收这个钱,但我拒绝了。因为如果收钱,那就是一种工作了,和我的初心不一样。2008年刚开始的时候,基本上就是靠我自己。2020年之后,原本稳定资助的上海德仁基金会,也因为受疫情影响,中止了项目。
我原来是老师,也是校长,很多了解我的朋友和以前的学生,知道了这些孩子们,也会自愿地帮我,买一点米买一箱牛奶都是帮忙。有一年账上实在没钱了,孩子们要吃饭,我只好打电话给已经发达的学生,让他帮帮德仁苑。
一方面是开源,另一方面是节流。德仁苑现在自己有好几亩地种菜,养了一百多只鸡鸭,尽量把所有的钱都用在孩子身上,其他可以节省的就尽量节省。总的来说,现在有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在关注我们,我很感动,谢谢你们。
封面新闻:德仁苑现在最大的压力是什么?您对未来的期望是什么?
黄梅生:最大的压力是安全压力。消防安全、食品安全、交通安全,孩子在寝室里的安全,每时每刻,我都要特别关注。来自各方面的检查,比2008年时的压力要大很多。孩子们有任何问题,我没有办法向自己、向他们的父母、向党和国家交代。
很多人会问我对张桂梅和她的华坪女高怎么看,我想我不愿意成为她,因为这样成名之后,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在照顾孩子以外的事情上,我觉得太累了。有时候,我又会想,如果我能力再强一点,再多一些宣传;让别人更多了解我在做什么事,可能对孩子们会更好。
晚上放学后,黄梅生和孩子谈心。张奕丹 摄
希望大家都能去关注身边的孩子,如果有能力,能帮一个孩子是一个。我期盼着全社会都关心自己身边的困境儿童,我们的社会会更和谐,我们的国家会更强大,我们的后代会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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