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巴金中后期代表作《寒夜》,是现代中国文学和现代世界文学不可多得的现实主义杰作。
“香港版”为何不准确
1955年,香港华联影业公司拍摄完成改编自巴金同名小说的《寒夜》,导演是因擅长文学名著改编而闻名于香港影坛的李晨风,著名演员吴楚帆担任影片监制并饰演男主人公汪文宣。1957年,吴楚帆到上海请巴金看他带来的这部粤语片《寒夜》,吴楚帆给巴金做翻译。1959年,该片在内地公映。
1962年6月,《作品》新1卷第5、6期合刊“作家书简”栏目发表巴金的文章《谈〈寒夜〉》,文章对香港影片《寒夜》的人物处理提出看法,认为影片曲解了女主人公曾树生的形象。香港影片《寒夜》在处理女主人公曾树生和婆婆的纠纷时,把曾树生不曾举行婚礼便和汪文宣同居,当作婆婆一直看不起她、不肯原谅她的大罪,巴金不赞成这样处理。
巴金在文章中说:“香港影片的编导这样处理,可能有他们的苦衷。我的小说人物却不是这样……因为在一九四四年,已经没有人计较什么‘结婚仪式’了。儿子连家都养不活,做母亲的哪里还会念念不忘那种奢侈的形式。她希望恢复的,是过去婆母的权威和舒适的生活。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过去的日子不会再来,还是靠媳妇当‘花瓶’,一家人才能够勉强地过日子,可是她仍然不自觉地常常向媳妇摆架子发脾气,而且正因为自己间接地花了媳妇的钱,更不高兴媳妇,常常借故在媳妇身上发泄自己的怨气。媳妇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只会给这位婆母碰钉子。生活苦,环境不好,每个人都有满肚皮的牢骚,一碰就发,发的次数愈多,愈不能控制自己。因此婆媳间的不合越来越深。”
香港影片《寒夜》对原著最大的改动,是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原小说结尾,曾树生从兰州回到重庆,丈夫死了,儿子跟着祖母不知去向,树生在寒夜中慢步走,她应该怎么办呢?作者没有解答这个问题。而香港编导把结局改为曾树生跟着婆婆回到乡下去了。
巴金不赞同结局的处理,认为曲解了曾树生的形象:“影片中曾树生在汪文宣的墓前放上一个金戒指,表示跟墓中人永不分离,她在那里意外地见到了她的儿子和婆母。婆母对她温和地讲了一句话,她居然感激地答应跟着祖孙二人回到家乡去,只要婆母肯收留她,她做什么都可以。这绝不是我写的曾树生。曾树生不会向她的婆母低头认错,也不会放弃她的‘追求’。她更不会亲手将‘花瓶’打碎。而且在一九四五年的暮秋或初冬,她们婆媳带着孩子回到家乡,拿什么生活?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要养活一家三口并不是容易的事。曾树生要是能吃苦,她早就走别的路了。她不会历尽千辛万苦去寻找那两个活着的人。她可能找到丈夫的坟墓,至多也不过痛哭一场。然后她会飞回兰州,打扮得花枝招展以银行经理夫人的身份,大宴宾客。”
尽管巴金不赞同影片对小说人物的处理,但是为了支持香港进步电影,巴金并没有过多责备,而且对演员的表演给予肯定,尤其赞赏吴楚帆的演技:“我觉得我脑子里的汪文宣就是他扮演的那个人。汪文宣在我的眼前活起来了。我赞美他的出色的演技。”吴楚帆是观众非常喜爱的香港演员,以主演改编自巴金同名小说的《家》《春》《秋》和《寒夜》最为著名。
从“太冷”到“需要温暖”
巴金创作小说《寒夜》,开始于1944年冬,时写时辍,直到1946年才完成。小说开始是汪文宣在寒夜中寻找曾树生,结尾是曾树生在寒夜中回到旧居:
“我会有时间来决定的,”她终于这样对自己说。她走开了。她走得慢,然而脚步相当稳。只是走在这条阴暗的街上,她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时掉头朝街的两旁看,她耽心那些摇颤的电石灯光会被寒风吹灭。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
小说在《文艺复兴》上连载的时候,最后一句是“夜的确太冷了”。巴金在1947年排印《寒夜》单行本的时候,在后面加上一句:“她需要温暖”。
小说的尾声,曾树生并没有飞回兰州和银行经理结婚,她孤零零地走在凄清的寒夜中,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她会走出一条怎样的路,作者自己以前也拿不定主意。巴金在《谈〈寒夜〉》中说,“她很可能在陈经理的爱情里寻找安息和陶醉。但是他也不会带给她多大的幸福,对她来说,年老色衰的日子已经不太远了。陈经理不会长久守在她的身边,这样的事在当时也是常见的。她不能改变生活,生活就会改变她。她不站起来进行斗争,就只有永远处在被动的地位。”
关于小说尾声,巴金用了自我批评的调子:“曾树生孤零零地消失在凄清的寒夜里,那种人去楼空的惆怅感觉,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所以我的‘控诉’也是没有出路的,没有力量的,只是一骂为快而已。”
1960年冬天,巴金在编印《文集》最后两卷的时候,把《寒夜》全书修改了一遍,改动不大。二十年后,1980年12月27日,巴金写了一篇《关于〈寒夜〉》的文章,谈了他对小说的看法:“关于《寒夜》,我不想再说什么,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了。我去年六月在北京开会,空闲时候重读了收在《文集》十四卷中的《寒夜》。我喜欢这本小说,我更喜欢收在《文集》里的这个修改本。我给憋得太难受,我要讲一句真话。它不是悲观的书,它是一本希望的作品,黑暗消散不正是为了迎接黎明!”
北影厂再度搬上银幕
197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阙文和北京电影学院讲师林洪桐开始改编《寒夜》,1982年11月写成剧本。12月12日,阙文和北影厂副厂长武兆堤专程由北京来到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金,征求他对改编的意见。巴金说:“这部作品,也可以说就是写我。汪文宣就是我,作品写的地方就是重庆民国路,我当年就住在那里。电影改编是再创作,改编者有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和处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改编嘛,我不干涉。你们既然已经搞好了,就先拍起来。艺术上怎么处理我不管,你们自己搞吧。”
12月29日,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到北影厂,对阙文和林洪桐谈了对剧本《寒夜》的意见:“你们读完剧本后,是不是感到太压抑了?……为什么老是那样凄凄惨惨,哭哭啼啼?恐怕还是要像鲁迅说过的,在黑暗中要给一点亮色。这个剧本看了不压抑,就不是《寒夜》了,也不符合历史的真实。但,太压抑了,也是个问题,使人感到没有希望。当然,增加亮色,绝不是简单地给剧中人非加上一些进步的言论与行动。应该完全可以从剧本里他们本身的活动中,去点染出那些有光有热的闪亮之处来……总之,我认为改编时既要忠实于原著的精神和总体构思,又要补充原著由于各种原因的限制而现在显得不足的地方。这不是一部容易改好、拍好的作品”。
1983年1月,阙文和林洪桐完成剧本修订。3月,阙文和演员许还山、潘虹、林默予等再次专程到上海看望巴金。随后,为赶在巴金诞辰八十周年之前拍出影片,《寒夜》摄制组进入重庆水巷子18号一幢旧楼,借了两间居民的住室做拍摄场地,投入拍摄。
小说原著中汪文宣母亲这个形象,老是同媳妇曾树生争吵,不讲理,苛求。曾树生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她靠收入供给儿子上学,但不像一般母亲关心儿子那样地关心他。如何评价这两个人物,巴金说:“我当然不会赞扬这两个女人。正相反,我用责备的文笔描写她们。但是我自己也承认我的文章里常常露出原谅和同情的调子。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我要通过这些小人物的受苦来谴责旧社会、旧制度。”(《谈〈寒夜〉》)
对汪母和曾树生这两个人物的认识,历来有着许多分歧。阙文和林洪桐改编剧本时,抓住二人矛盾中心是对汪文宣的爱,并通过几场家庭气氛融洽的戏,表现两个女人都是善良、真诚的。这几场戏丰富了人物的色彩,遗憾的是,拍好后受时长限制,这些镜头又给删掉了,这就使得林默予饰演的汪母色彩单调了些,过多地表现了不大讲理、故意滋生事端的一面。
对曾树生这个人物的评价,则历来是这部小说引起人们争论的焦点之一。如何准确把握这个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是这部作品改编成功的关键。电影中,汪文宣为了养家和男人的自尊,硬撑着病弱的身体深夜缮写稿件,引起了与曾树生的激烈争执,这个细节在原小说里没有,是电影编导增加的,丰富并加强了曾树生关心丈夫、善良的本性。
演员许还山和潘虹在表现汪、曾这两个上世纪四十年代前半期生活在抗战大后方,命运坎坷、思想感情复杂的知识分子形象时,分寸是恰当的。许还山说:“汪文宣的悲剧意义,在于他控诉了旧社会的可恶和可憎。”潘虹说:“我必须伸出捉刺猬的手去捕捉她(曾树生)……她是又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她的悲惨命运,预示着旧中国的崩溃,预示着不远将来的黎明。因此,我的任务,是要在准确中表现出原作赋予那个时代的思想深度。”
家庭悲剧背后的社会控诉
巴金在《寒夜》挪威文译本序中说:“小说里的描写并没有一点夸张。我要写真实,而且也只能写真实。我心中充满悲愤,我不想为自己增添荣誉,我要为受难人鸣冤叫屈。我说,我要控诉。的确,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我提出了控诉。我不是在鞭挞这个忠厚老实、逆来顺受的读书人,我是在控诉那个一天天烂下去的使善良人受苦的制度,那个‘斯文扫地’的社会。写完了《寒夜》,我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把蒋介石国民党的统治彻底地否定了。”
巴金写作《寒夜》的时候,由于受国民党反动统治对进步出版物的限制,难以全面地展现当时的社会面貌和历史环境,小说作者主要是通过社会生活细节的精细描绘,揭示当时遭受不幸的乃是普天之下滔滔者也。曾树生离去的这场戏,小说写汪文宣追出门外,赶了几步汽车,然后绝望地走回家来。“大门口一盏满月似的门灯孤寂地照着门前一段人行道。门旁边墙角下有一个人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互相抱着缩成了一团。油黑的脸,油黑的破棉袄,满身都是棉花疙瘩,连棉花也变成黑灰色了。他们睡得很熟,灯光温柔地抚着他们的脸。”这些描写,把对时代面貌的展现融入到细节的描绘中,和故事中的人物内在感情自然结合。可惜的是,在改编电影时,这些细节却被省略了。
这版《寒夜》上映后,吸引了无数的观众。1984年的一天,巴金在家中和孙道临谈到北影厂拍摄的《寒夜》,巴金说:“我觉得还不错,主要演员都不错。”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杨庆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