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1月,南京市鼓楼区北二条巷二十四号一栋西式两层小楼前,国学家吴宓挂起了一块自制的油漆木牌,上书“学衡杂志社”五个大字,《学衡》杂志就此创刊。
学人相聚南京,不仅让“学衡派”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与学术研究的重要派别之一,还在这座六朝古都留下了绵延百年的“东南学风”。近日,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沈卫威出版新作《学衡派年谱长编》,带领读者回到历史语境,揭开“学衡派”的尘封往事。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杨甜子
研究学术之前,先谈谈“饭钱”
民国多战乱,教授无奈问苍天,除了生死、饭钱,其他都是云烟。
1949年之前的教授们,多是一人工作,养一家人。沈卫威出示了一组数据:1917年5月3日,教育部颁布部令第三十号《国立大学职员任用及薪俸规程》,规定了大学职员薪俸等级。其中,正教授分六级,月薪分别为400元、380元、360元、340元、320元和300元。本科教授分六级,月薪分别为280元、260元、240元、220元、200元和180元。预科教授分六级,月薪分别为240元、220元、200元、180元、160元和140元。
“我对上面教育部规定中分出大学‘正教授’与‘本科教授’,是这样解读的:即在大学已经有学术建树的著名教授、学者,可视为‘正教授’;刚入职的新人教授视为‘本科教授’,说的直白些,即‘本科教书人’。这样,校长在聘用教授时,就好掌握开薪标准。”沈卫威以学衡派的重要人物吴宓为例:1921年8月6日,吴宓自美国回到上海,9月入职东南大学,月薪160元。对照大学职员的薪资待遇,吴宓显然是“本科教书人”无疑。
吴宓的花销也不算太高,1921年10月,他与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教务长李仪祉合租鼓楼北二条巷二十四号西式两层小楼,月租金50元大洋,两人每月分摊25元。而这个“鼓楼北二条巷二十四号”吴宓宅院,就是《学衡》社地址。
入职东南大学的教授们,都有不菲的薪资。档案资料显示,1923年9月新学期开学,东南大学主要教授月薪中,胡刚复290元、张子高280元、张谔260元、竺可桢240元、陆志韦240元、郑宗海240元、陈鹤琴240元、柳诒徵240元、梅光迪240元、秉志240元、过探先240元、吴宓220元、汪典存220元、顾实220元、陈去病220元、陈中凡220元、萧纯锦220元、熊庆来220元、汤用彤200元、楼光来200元、李思纯130元(东南大学与南京一中合聘,南京一中支付50元)。
“这其中,教授最高280元的标准不变,兼职适当增加。胡刚复是教授兼物理系主任、数理化部主任,增加10元补助,所以领取290元。”沈卫威介绍,1925年8月26日,东南大学新出台《改订各教职员住宿办法》,规定自10月起,月薪80元以上者,不供应住宿,自己解决住房。月薪80元以下者,由学校每月补贴住宿费5元,自觅住宿。愿意租住校内公房者,依照校方规定的住房月租金标准租用(房型不同,租金2元至6元不等,单间房2—4元,两间房5—6元)。
到了1930年代,教授们都拥有了自己的“大本营”。中央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多位著名教授都买到或自建起带花园的两层小洋楼,如陈中凡、胡小石、黄凌霜、朱希祖、方东美、伍叔傥、陈大燮、杨家瑜、徐悲鸿、胡焕庸。胡焕庸在南京中央大学西侧新安里购得240平米土地,自建成面积440平米西式两层小楼,市值7000元。在首都住房建设规划中,遵循统一规划原则,分为西式楼房与带院落的西式平房。据蔡晴、姚赯《南京往事——南京近代住区规划述评:1930—1946》显示:1935年南京复成新村七号西班牙式花园平房八间107.5平米售价7200元;西式楼房180平米售价9900元,165平米售价9000元。胡焕庸《土地所有权证》显示有土地面积、建筑面积及楼房现值。地段价格差别不大,自建房与购买现房差别大。这个钱数约相当于中央大学教授两年至三年的薪水。
效仿北大国文系排课
安居之后便是乐业。伴随着1921年10月东南大学的建立,教授们轰轰烈烈地聚集在了一起。
1922年12月6日两校评议会、教授会联席会议通过,南京高师归入东南大学。东南大学国文系首任系主任是原两江师范学堂学生,1917年夏毕业于北京大学的陈中凡。而另一位教授吴梅是从北京大学到东南大学执教,他的词曲课从北大开到东大。
那时候的国文系都需要上哪些课?教授们可以参考和比拟的只有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根据北京大学1919年9月—1920年6月中国文学系的课表,大学前三年同学们要学习的课程有科学概论、哲学史大纲、社会学大意、文字学、文学史、中国诗文名著选等将近十五门课程。
沈卫威解释,原南京高师课程是师范教育体系,国立东南大学成为综合大学之后,国文系课程是陈中凡参照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课程设置制定的。特别是为国语组开设了十门课程,更是国文系系主任陈中凡受北京大学的影响,顺应时代潮流。但他1924年11月到新成立的广东大学任文科学长后,东南大学国语组的课程体系便落空。他也再没能回到南京执教。
实际上,这份课程设置“取法其上”,有许多理想的成分。如当时的师资,就根本无法开出“本国人论东西洋各国之文”“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学之情形”这样的课程。
沈卫威说,与北大的课程相比,也有不同之处。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计划开设“新诗歌之研究、新戏剧之研究、新小说之研究”,是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的大势所趋。这恰恰是东南大学“学衡派”成员所排斥、所反对的东西。
国文系任课教授中,陈去病、顾实曾留学日本。其中陈去病又是“南社”著名诗人。此时顾实还撰写有《东南大学国学院整理国学计划书》,却与北京大学同人所倡导的“整理国故”,特别是与《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整理国学计划书》的主张存在巨大差异。“古史辨”讨论,就是在北京大学与南京高师一东南大学的师生之间展开的,其中的南北分歧被顾颉刚称之为“精神上的不一致”。这就形成了胡适所说的:“南高以稳健保守自持,北大以激烈改革为事。这两种不同之学风,即为彼时南北两派学者之代表。”现如今,在南京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还有“梅庵”旧址,记录着学人往事。
图源:东南大学微博
文学古典主义复活
学人在南京留下的不仅是文学教育,他们还带动了南京文学古典主义的复活。
当时,活跃的文学活动是教授与社会名流的修禊联句,这在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师生中,曾有过长时间的文学回响。南京山水相依,江河湖城掩映生境,庙宇楼台丝竹不绝,自然、历史、宗教融为一体。紫金山、玄武湖、鸡鸣寺、台城、清凉山、石头城、古林寺、乌龙潭、夫子庙、秦淮河、燕子矶等地,是中央大学师生修禊联句的好去处,也留下大量诗作为后人乐道。
1928年2月,黄侃到南京时,同学汪东为国文系主任,校外也多故旧好友。他是“禊社”的主要组织者和参与者。4月3日(农历戊辰闰二月十三日),他与汪旭初等九人泛舟玄武湖看桃花时,诗兴大发,并提议结社,且得同人响应。22日是农历上巳节。他与王易、王瀣、汪东、胡小石、汪友箕、汪辟疆等人玄武湖禊集,有《戊辰上巳北湖湖神祠楼修禊联句》问世。
1929年1月1日,中央大学陈伯弢、王伯沆、胡翔冬、黄侃、汪辟疆、胡小石、王晓湘(依照生年1864、1871、1884、1886、1887、1888、1889年为先后出场顺序)共同参加鸡鸣寺“禊社”,有《豁蒙楼联句》:
蒙蔽久难豁(弢),风日寒愈美(沆)。来年袖底湖(翔),近人城畔寺(侃)。筛廊落山影(辟),压酒潋波理(石)。霜林已齐髡(晓),冰化倏缬绮(弢)。旁眺时开屏(沆),烂嚼一伸纸(翔)。人间急换世(侃),高遁谢隐几(辟)。履屯情则泰(石),风变乱方始(晓)。南鸿飞鸣嗷(弢),汉腊岁月驶(沆)。易暴吾安放(翔),监流今欲止(侃)。且尽尊前欢(辟),复探柱下旨(石)。群屐异少年(晓),楼堞空往纪(弢)。浮眉挹晴翠(沆),接叶带霜紫(翔)。钟山龙已堕(侃),埭口鸡仍起(辟)。哀乐亦可齐(石),联吟动清泚(晓)。
此外,“六朝松”作为南京文人的精神图腾,成为文人聚会时通常要拜谒的一大景观,并常常出现在诗作中。黄侃之作,将“六朝松”与南京诗人群体联为一体。
1950年,胡小石有专门的《南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文,刊发在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九卷上。他强调南京在文学史上影响后世至巨,特别是“文学教育,即文学之得列入大学分科”一事,“此与唐代自开元起以诗取进士,有同等重要”。
文学的滋养,让南京有了与众不同的城市气质。2019年10月31日,南京获评“世界文学之都”,六朝古都的文脉底蕴,将由新一代人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