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印象里,商鞅变法,让弱小的秦国迅速崛起,和这种崛起相伴随的,是秦国的贵族势力受到沉重的打击,秦国的平民百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上升空间。
这个判断大致没错,但是秦国的国力究竟是在怎样的基础上提升的,提升了多少,还有秦国贵族和平民的地位,究竟发生了多大的改变,还是值得辨析一下的。
秦献公:在商鞅变法之前
首先要说的是,有人觉得,商鞅到秦国之前,秦国特别弱,而且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个夸张了。
这个感觉,首先可能来自秦孝公的求贤令:
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大概是说,秦国在秦穆公的时候,曾经很辉煌。但是最近这段时间,秦国很糟糕,赵魏韩夺走了“我先君河西地”,黄河西边华山脚下的土地,这是我秦国祖宗传下来的地方,都被魏国夺走了。“诸侯卑秦、丑莫大焉”,东方诸侯国都看不起我们,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
这话一说,感觉秦国局面就很糟了。然后,现代一些文艺作品就进行了发挥,说东方各国有个瓜分秦国的计划,秦国局势真的是岌岌可危。
小说、电视剧这么编,是根据小说、电视剧的规律在做事,电视剧嘛,一定要一开头就把观众抓住,那危机越大越好,这么编是电视剧的权利,让我去编大概也会这么编。但是,历史上秦孝公的时代是不可能有东方各国想要瓜分秦国的想法的,主要是秦国太偏远,灭了秦国也就只能是魏国有好处,别的国家犯不上为这事操心。
就包括秦孝公的求贤令,本身也有所夸张。因为那是一个宣传性质的文件,秦孝公要提升秦国的凝聚力,宣传策略理所当然第一是我国有辉煌的历史,第二我国有惨痛的现状,第三国际社会已经瞧不起我们了。这是古今中外通用的宣传三板斧。
实际上,仔细看下《史记·秦本纪》的记录,再加上《竹书纪年》和《清华简·系年》这两份可信度很高的编年材料,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
第一,魏国国君是魏文侯的时候,秦国赶上内乱,这段时间秦国确实有个衰落期,河西的土地,在这个阶段落入了魏国之手。不过根据《清华简·系年》,即使在这个阶段,秦国对魏国也打过一些胜仗。就在魏国正式被周天子承认为诸侯的前一年,秦国还打败了魏国。(楚聲桓王立四年,宋公田、鄭伯駘皆朝于楚。王率宋公以城榆關,是(寘)武陽。秦人敗晉師於洛陰,以爲楚援。)
第二,秦国毕竟底子好,到秦孝公的父亲秦献公的时代,秦国已经开始转入对魏国的战略反攻阶段了。
秦献公的经历是比较传奇的,他是秦灵公的儿子,十岁时候,秦灵公去世,他没有能够即位,相反被迫流亡国外,这一流亡,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也就是秦国国内局势不稳,被魏国打击的三十年,而秦献公流亡是去了哪里呢?就是魏国。
三十年后,秦献公终于回到秦国当上了国君,当然,也把他从魏国看到的改革经验,带回了秦国,于是,他在秦国推行了一系列变法。具体说是:秦献公元年,废除了殉葬制度;二年,把国都从关中盆地雍城,迁到了栎阳,栎阳距离被魏国占据的河西地区非常近,这就是一个要全力收复失地的架势;六年,开始大力推行县制,加强国君对地方的直接管理;七年,在栎阳建立市场;十年,推广户籍制度。
这一系列变革意味着什么?很多人以为是商鞅带到秦国的东西,其实秦献公时代已经在秦国推广开了,也就是说,商鞅到秦国之后,是深化秦国的变革,而不是启动秦国的变革。
秦献公变法的成效,看来也是相当好的,最醒目的是和魏国的两场大战:
秦献公二十一年的石门之战,秦军斩首六万。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因为商鞅在秦国变法的秦孝公时代,再也没有达到过这个数字,往后秦惠文王、秦武王时代,包括秦昭襄王早期,都只能偶尔超过这个数字,一直要到七十年后,白起一下子斩首二十四万,才觉得六万这个数字不是那么触目惊心了。
还有,石门这个地方在哪里?是有不同说法的,简单说,一种说法是石门在陕西,一种说法是石门在山西。要知道,这两种说法意味着战争的性质完全不同。在陕西的话还好,就是魏军轻敌了,过于深入秦国境内,结果被打了个歼灭战;如果在山西的话,就秦军渡过黄河,深入魏国境内,然后大规模歼灭魏军。我还是比较倾向于石门在陕西,在山西的话,秦献公时代的秦国就太强了。
还有就是秦献公二十三年的少梁之战,少梁也就是今天的陕西韩城,司马迁的家乡。这一战,秦军大胜,抓住了魏国的将军公叔痤,后来又把公叔痤放回去了。这个公叔痤我们知道,未来他在商鞅的故事里,将扮演重要角色。
以上这些,说明秦献公已经为商鞅变法提供了相当扎实的基础,商鞅变法更像是顺势而为更上一层楼,而不是戏剧性极强的惊天大逆转。
墨家在秦国
其次,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秦国的变革中,从秦献公到秦孝公再到秦孝公的儿子秦惠文王的时代,一直发挥着不小的作用,或者说提供了很重要的技术支撑。
这股力量,就是墨家。
墨家是很有意思的。孔子门下,很松散,孔子一死,弟子们就各自闯荡了,是一张比较松散的关系网。墨家不同,有非常严密的组织,墨家组织的领导者,叫巨子,一般墨家弟子,对巨子是绝对服从的,所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这个成语就是描述墨家弟子对巨子的忠诚的。而且墨家非常注重各种工程技术方面的能力,会打仗,尤其善于守城。所以在战国初期,墨家某种意义上是作为一支雇佣军存在的。你哪个国家或者哪个大贵族需要我,而你也能够接受我的一些理念,那我们就可以合作。
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有位墨家巨子,这个人叫孟胜。
孟胜和楚国的阳城君较好,阳城君得罪了楚王,逃走了,孟胜却誓死帮助阳城君守卫他的封地。有墨家弟子觉得,这不值得。孟胜说:“不对。我和阳城君的关系,不算老师就是朋友,不算朋友就是臣子。我们如果不战死,以后的人,找严师就不会再找墨者,找贤友就不会再找墨者,找良臣就不会再找墨者。今天战死,是行墨者之义。我已经找好墨家的继承人了,我们一死就在所不惜了。”
就这样,孟胜死了,他的弟子追随他而死的,有一百八十三人。
注意,孟胜临死的时候,特别强调了,我们这一死,一个重要价值就是以后人家要找人才,一定会优先找我们墨家。他是拿命换将来墨家弟子的工作机会,很遗憾,现在大学里的导师,很少有愿意学习孟胜的了。
孟胜死的时间,是公元前381年,也就是秦献公四年。
墨家希望能够找到重用自己的国君,而秦献公为了秦国快速崛起,击败魏国这个强敌,特别急于吸纳外国人才。他们是双向奔赴的关系。
著名的美籍华裔学者何炳棣先生就认为,就是秦献公时代,墨家弟子当中有很大一批,就是去了秦国,后来这一支就被称为“秦墨”,秦国的墨家。
今天我们读到的《墨子》这部书,其中有一篇叫《备城门》,从这篇开始,全部是讲怎么打仗的。这些篇章里,当然会涉及到很多军事制度,而这些军事制度,就是秦国的军制。也就是说,墨家是深度介入了秦国的军队建设的。
还有,一直到秦惠文王时代,墨家在秦国地位还很高。《吕氏春秋》讲了一个故事,当时墨家的巨子叫腹䵍,他的儿子杀了人。秦惠文王怜惜腹䵍年老却只有这个独子,因此予以特赦。但腹䵍坚持说:“墨者之法规定:‘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所以虽然大王为我儿子颁布了特赦,但我还是要依照墨家之法处死他。”到底把自己的儿子给杀了。
注意,这是商鞅变法之后的事。从这个例子看,变法之后秦国也并没有一切依法办事,秦王想给谁特赦,还是说给就给。而墨家的巨子在秦王面前地位很尊贵,表现很骄傲,显然墨家是被当作有特殊贡献的群体对待的。
也就是说,秦国崛起,也不能忽视墨家的贡献。
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贵族
最后,商鞅变法之后,秦国贵族仍然有特殊地位,而且秦国贵族里还是出人才的。
商鞅变法其实只是缩小了贵族特权覆盖的范围,以及在贵族内部引入了竞争机制,但是贵族和平民,仍然不是在一个赛道上竞争的。
当然,就是这些改变,也会让很多贵族非常不痛快,感觉被排挤被压制了。他们要骂商鞅,骂秦法。而战国以至于汉朝的人写政论文章,几乎就没有不夸张的,比如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认为法家是这样的: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
法家不区别亲疏远近,不区分贵贱尊卑,一律依据法令来决断,那么亲近亲属、尊敬尊长的恩爱关系就断绝了。所以法家短期效应不错,长治久安不行。
司马谈认为,君主要有长期的安全感,一定要有一个围绕着你的利益集团。你把利益集团干掉了,短期看效率会比较高,长期看你自己也就完蛋了。
他这话是骂法家的,而且骂得比较过头。可是对于现代人来说,天然反感利益集团,所以理解就全反过来了:没有特权,一切以法律为准绳,多好。
这是一个很经典的案例:过分的辱骂随着时过境迁变成了夸张的赞美。其实只需要翻翻《战国策》和《史记》,秦惠文王时的樗里子,秦昭襄王时的魏冉,都是很有权势也很能干的大贵族。秦国根本就没有“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总之,不是说商鞅不重要,而是说秦国崛起,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商鞅是其中的关键一环,但不是说他改变了一切。只不过后来人为了节省认知成本,往往倾向于把一切归结为商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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