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达先生日记稿本51册,原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经莫晓霞、刘雪平、饶益波等点校整理,于2024年9月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整理本《杨树达日记》首次全面完整地收录杨树达近40年间的日记,汇编为8册,各册书前大多附有彩插;另附《索引》一册,总字数近300万字。《杨树达日记》的出版,既可补《积微翁回忆录》的不足,从中考察稿本与印本之间增删改易的痕迹和学人心态,也可借稿本全书对杨树达生平及其交游进行考证,对日记中所记载的清末以降社会、政治与学术的变化等诸多重大议题展开更为细微的研究。嘉惠学林,不止一端。
黄永年在《古籍整理概论》中称:“古籍整理者,是对原有的古籍作种种加工,而这些加工的目的是使古籍更便于今人以及后人阅读利用。”《杨树达日记》虽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古籍,但仍属于文献整理的范畴,即需要对文献底本进行文本识别、录入、标点等工作。《杨树达日记》由专业团队进行整理,专业古籍出版社出版,这使其整理质量得到了基本保证,但因工程浩大,内容丰富,又成于众手,仍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问题。在文献整理中,标点可谓重中之重。《杨树达日记》原稿并无标点,整理者进行重新点断,对于疏通文义、理解句意具有重要作用。虽然标点使用往往因人而异,不能苛责强求,但整理本也确实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标点问题。以下即以与曾运乾相关的部分为例,并与《积微翁回忆录》(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对读,略作讨论。
首先,《杨树达日记》大量征引古典文献,要求整理者熟悉相关文献。如1939年10月20日:“近日偶悟《公羊传》,且如桓、立、旦为藉字之假。”《积微翁回忆录》则点作:“悟《公羊传》隐公元年‘且如桓立’,且当为藉之假字。”两相对比,可知整理本中的“旦”为“且”之形误,经查底本“且”字不误,则为整理者之误。“且如桓立”四字见《公羊传》隐公元年,当点作“近日偶悟《公羊传》‘且如桓立’,‘且’为‘藉’字之假。”又如1943年5月28日:“星笠昨告余周颂天作《文王康之康假为恳》。”意指名为“周颂天”之人写作了《文王康之康假为恳》一文。《积微翁回忆录》则点作:“曾星笠昨言:《诗·天作》‘文王康之’,‘康’疑为恳字之假。”“文王康之”出自《诗经·周颂·天作》,此处指其中的“康”字为“恳”字之通假,标点当以《积微翁回忆录》为是。
其次,《杨树达日记》中涉及杨树达自己所作文章篇名,也宜进行核对。如1930年8月15日:“起校《国文中倒装宾语》,及作与曾星笠《论今字读音》书,皆拟入《积微文录》也。”意指杨树达作《论今字读音》一文。《积微翁回忆录》此条改写作:“与曾星笠书,论今字音多与古不同。”可知“论今字读音”为所作与曾运乾书信的内容而非篇名。《杨树达日记》1930年9月10日天头记载“曾星笠复书,论字音”,可知曾运乾后来曾对杨树达此文进行回应。《杨树达日记》中提到的文章,后来收入《积微居文录》(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改题作《与曾星笠书》。由此可知,“及作与曾星笠《论今字读音》书”当点作“及作《与曾星笠论今字读音书》”。
再次,除涉及文献征引和篇名之外,部分标点还可根据文义进行点断。如1940年4月26日载录杨树达所作诗题《熊(雨生)、曾(威谋)二君斗险不止,几于不可收拾,枣园激战,致成狼狈,至于设誓,自明乃服余弭兵之说,赋此嘲三君》,其中“自明乃服余弭兵之说”于文义不通。《积微翁回忆录》改写作:“熊雨生(正理)、曾威谋斗险不止,几于不可收拾。星笠奖战,亦成狼狈。至于设誓自明,乃服余前诗勿争之戒。再步韵嘲三君云。”“自明”上属为读,“设誓自明”之文义自然晓畅。而《积微翁回忆录》“狼狈”后的句号也应改为逗号,因“设誓自明”仍为曾运乾之事,可据此诗内容推知。又如1943年1月9日:“余谓星笠君诗大进,再勉为之,必可传世,星笑颔之而去。”此处“星笠”后有“君”字,第三与第二人称之间自当点断,则当点作:“余谓星笠:‘君诗大进,再勉为之,必可传世。’星笑颔之而去。”
值得注意的是,上举五例中,有四例均在《积微翁回忆录》中出现。整理者在《整理凡例》中称:“本日记在整理、编校过程中参考了《积微翁回忆录》。”如整理者确曾根据《积微翁回忆录》进行比对,其正确标点自不难确定。但上举四例在标点点断上,均存在《积微翁回忆录》不误而整理本误的情况,也不得不使人对整理者所称的此条体例产生质疑。
《积微翁回忆录》所提供的不仅是标点点断上的价值,也为《杨树达日记》中部分隐约未明的人、事补充了相对清晰的说明,并可纠正《杨树达日记》整理本在索引编制上的失误。如1930年6月23日:“同陈、柯、曾三君同饭。”24日:“盥洗后,柯、曾二君出买车票。”7月19日:“余与曾、陈雇汽车到码头,陈君上长崎丸,余与曾君上长城丸。”8月24日:“余与柯、张、曾三君合宴日人。”1931年8月29日:“午到撷英番菜馆,与张、陈、柯、曾宴日本来游者。”整理本第九册《索引》将此五日收入“曾运乾”条,认为“曾”是曾运乾。据《积微翁回忆录》1930年6月:“日本人用庚子赔款招学界同人往其国旅行。”可知此年6至7月,杨树达前往日本旅行,故此年8月及次年8月又在中国宴请日本友人,所涉均为同一事件、同一群体。其实《积微翁回忆录》1930年6月23日条已经补录了同行诸人姓名:“余偕张少涵(贻惠)、陈仲骧(映璜)、曾仲鲁、柯某共五人,登车出京。”可知“曾”实为曾仲鲁,而非曾运乾。曾运乾的出场仅在6月24日,杨树达等人前往东北大学参观之时:“雇汽车赴东北大学,见子屿、星笠、傅治芗、江之咏、江席珍。”《索引》将此五日中与杨树达一同游历日本、归国后宴请日本学者的曾仲鲁误作曾运乾,“曾仲鲁”条索引也因此失收此数日,从而导致从未到过日本的曾运乾,意外获得了异域之旅。(作者为湖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