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的自问自答
整个故事都发生在楼梯间,
未免太单调了吧?
这个小说的开头完全是在楼梯间(偷着)抽烟时想到的,本来想象从上而下出现的是一条血管,当然,比人类的血管更粗大……结果,出于某种妄念和讨好心态,恐怖屈尊,科幻上位(必须与时俱进……吗?)。我很喜欢大楼里的楼梯间,安静得异常,是我能感受到的“与世隔绝”。我探访过很多商场、写字楼、酒店、公寓……甚至养老院的楼梯间……通常都会得到一种瞬间解脱尘世的可悲的错觉,一种假装独处的自欺欺人的放松感,一种不想回到喧嚣世界的可卑的怯懦感。但有一次,因为没料想密码门只能单向开启,把自己锁在了楼梯井里,每一个楼层的门都打不开,感觉十分超现实……可能从那次开始,我就一直想写在楼梯井里的故事。哪怕没有“故事”。BTW,全民K歌里还有一种空间音效就叫“楼道”,也是我的最爱。
题为《面试》,班味未免太重了吧?
最初的名字是《偶遇》。大概是因为重温了黄秋生版本的那首歌(我很喜欢),最后一句“我是天空”。后来写着写着,蹦出来的议题越来越多,很可能超出了短篇的容纳力,我只能放任这位无名宇宙来客生发对本体、对他者、对淘汰制生存法则的追问。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走进楼梯间的“我”决不可能凭空消失,不可能升天也不可能堕入地狱,“我”必须回到门的这一边,因为任何一边都是残酷的。其实,有多少面试只能是偶遇啊,有多少相亲也是面试啊……
在写这篇的时候,
你都看了哪些书和电影?
那阵子为了做播客,把雷普利全集、海史密斯日记和《悬疑小说的构思和写作》都看完了。还有一本《隐藏的大脑:潜意识如何操控我们的行为》。还有《我们从未中产过》。还有一些日常新书阅读,比如《叙事本能》。很奇怪的是,某段时间的读物之间会有一条隐秘的联线,令思维贯通。但我不会承认阅读和观影对写作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相反,遇到的人和事会留下更难抹除的类似污渍的痕迹——前者作用于隐藏的大脑,后者作用于感官神经。这些年来,我很厌烦人与人之间相互掂量、把彼此作为资源来使用的现实,可能就在这篇里适当地爆发了一下。
面试
文/于是
57层。酒店消防通道里的安静简直是固态的,水泥封堵的楼梯井里连空气都像是静止的。我穿着浴袍和棉拖鞋,头发末梢还会滴水。我知道我应该下楼,到户外,到距离大楼一百米外的吸烟点,但知道有屁用,已经累得半死,还滴着水。总有一个逃生空间可以给恶习留条生路。试探性地推开消防门后,面对一整个儿人为的又是无人的空间,我长舒一口气。
吸烟的时候能听到烟纸燃烧的嘶嘶声。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我把它摁灭在随身带的袖珍烟灰缸里。很想想点什么,但只想到抽完这根烟就是星期一了,就点燃了第二根。抽第二根烟时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楼梯坚定地上下,直角坚硬地曲折。一级级规格统一的阶梯符合透视原则,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段阶梯,通向它的、它通向的两段阶梯都隐没在视野之外。我仔细聆听,如果有什么人走下来,应该很容易听到。这里如同真空,鼻息和嘶嘶声只能从口唇传到耳膜,似乎不再有力气传到更远的地方,似乎只是个内循环。我站到栏杆边,向下看着深不见底的几何构图,然后很自然地弹了弹烟灰,对准那只方形的空洞。纵深感简直能把人吸进去。这些天必须在几个城市间移动,办公,见了好多人,被面对面的社交吸走了很多精力,被外部的噪音吸走了很多抵抗力,这种感觉一如往常地让我疲惫不堪。没想到是在这里,在逃生通道里,终于感受到了纯然的寂静。寂静的滋养。
快抽完时,我退到门边。刚才已经用袖珍烟灰缸挡住弹簧门了。我很怕门一旦合上就拉不开了,现在是深夜两点,那将让我十分无助。就在我掐灭烟蒂,拾起烟灰缸,拉住门把手要回房时,不知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于是我看到了——
一只和整段阶梯同宽同高的雾状或果冻状的异物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
在我定睛去看的几秒钟内,它以楼梯设定的方向不可否认地向我移来。
空气中遗留的烟雾正在悄无声息的被吸进它去,烟雾的扭曲和消失证明了这一点。那只异物似乎不会放过一丝一缕的气体。但逃逸到井洞的一缕烟似乎幸存了,哪怕幸存也只意味着自动消弭,我注意到那缕烟的路径没有变化。
我听到自己倒吸一口冷气时的嘶嘶声,像是在和它比拼吸力。它是静的。它是满的,满满地撑住楼道,靠近扶栏的那一侧垂直向上直抵天花板,但没有越界扩张到井洞,哪怕它看起来很容易膨胀。
某种韧性让它在缓缓下移时表现出谨慎的从容。那动作几乎是优雅的,尤其在从一级移到下一级时,它简直是用温柔的、但绝非黏腻湿滑的舔舐坚决地吞下那段垂直距离的。仿佛距离也是一种实体,可供吞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漏洞或缝隙。如果水泥阶梯和墙壁的孔隙里会有尘埃,想必也会被舔净。
在它又移下三级阶梯后,我恢复了冷静。我问,你是清洁工吗?
它说,你好。
它又下了一级。我开始观察。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这种形态的智能劳工。我房间里的那台智能助理还是机械肢体加硅胶外壳的旧款,带它来这家豪华酒店入住时还被电梯里的某些人带着鄙夷的眼光瞥了一眼。新款无非是做得更像真人罢了,比旧款更像符合刻板欲望投射对象的性玩偶,总之,进步的逻辑很崩坏。我就喜欢旧款那种复古的机械感,那让我们交往时很有边界感。无论如何,就算这种具有高度可塑性形态的智能劳工已被研发、制作,乃至销售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观察到它的类液/类气态很有优势,理论上能适应各种奇形怪状的空间,甚至可以设定绕开三维空间中的某些点、某些死角。我试想它经过的这道楼梯上堆满了杂物,不管是洒下的液体、垂直表面的灰尘,还是坚锐的障碍物,理论上都能被裹入它的内胆。风卷残云,滴水不漏。移动吸尘器,三维扫地机。甚至可以吸音?它的形态决定了它无需像老式机器清洁工那样重复许多耗时的动作——捡拾不同垃圾时,有时会显得很狼狈,有时很滑稽,相比而言,这个它简直有种慵懒的富态。彻底取消手忙脚乱的人类动作,这主意不赖。它再下一级就到楼梯平台了。我盯着它的下摆看,因为它很快就要接触到我刚才弹下的一小截烟灰了。果然,烟灰不见了,消失在它的身下。它是滚动式往前、往下移动的,一定是这样的。外壳大概是用硅胶和某种软金属做成的,朦朦胧胧的,内部构造看不清。
我的胆子大起来,也更好奇了。但还没等我问,它就发声了——
“请不要触摸我。请不要阻挡我。请不要进入我。”
“我可以进入你吗?”
“可以,但我不推荐这样做。”
“为什么?”
它似乎在挑选适合我的回答。我几乎能感受到自己被扫描了。它可以根据我的意图、情绪、身份、年龄、健康……给出各种有礼貌的回答。也就是说,它的智商和情商比老式机器清洁工高太多了,甚至比我那台旧款智能助理还要厉害几个阶级。
“因为你太想进入,也许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听它这样发出一板一眼的回答,我笑了笑。
它停顿的样子像一盘被端起来的果冻,下摆像涟漪的最后一圈摇荡在我的脚尖前二十公分处,上摆依旧贴合天花板。现在我们离得更近,我越发迫切地想窥入它的内部。在这个距离,内部看起来没有光源或闪光,像一团雾。一团有边界意识的雾。我好奇,被它吸纳进去的垃圾会以怎样的姿态居于其中?也许这段阶梯太干净了,只有烟灰之类的污物,因而看不出它收纳和清除的方式。掏空古早款的扫地机器人的集尘袋曾让我很恶心,后来,扫地机器人、汽车都有了自清洗功能,我一直期待接下去的科技发展能让它们把我们也清洗了。事实上,我父亲就没能等到纳米血管机器人的普及,血栓最终夺走他的命时,那种能清洗血管的机器人能清空我家两代人的存款账户。
消防通道里的照明是乏味的冷光灯,但它是暖色调的。我们是这个空间里唯二暖色调的实体。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一般来说,禁令只会挑动起更强的挑衅心,比如“请不要触摸我”就会让你特别想去触摸。当它再次发声时,我发现它的声调和语气变化了。上一次,这句话,它说得很像个机器人,声调均衡,字正腔圆。这一次,这句话,却有了几分亲昵感,甚至像撒娇,声调降低了,音色柔媚了,字与字之间的黏连丝滑了,但还不至于轻佻。这微妙的变化立刻让它的高级程度倍增。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也意识到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请不要阻挡我”又好像故意加重了语气,像心虚的小孩用提高音量虚张声势。这只会让我对新生事物的热情越发高涨,而兴奋起来的脑电波只会让它用同等的兴奋回应我,于是“请不要进入我”听来就显得格外色情。
这让我们僵持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张力中。我按兵不动,因为我知道智能劳工不可能做出伤害人类的动作,甚至有可能在线连通某些人类监管者,但我也明白,也许不能用以往的规则妄断这种形态、如此高智能的劳工。我突然意识到,它还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劳工。它压根儿没有道明自己的身份和职能。
几日来的疲乏突然一扫而空,现在,我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在深夜两点过后的某个时刻熠熠闪光。我的眼睛植入过拍摄及存储晶片,现在,我理所应当地开始摄录。一旦进入摄录模式,我就能凭意念操控聚焦的对象,甚至能像长焦或微距镜头一样看到肉眼模式的我看不到的细节。于是我看到了——
它的体表有一些浮动的孔洞。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极其纤微。我试图往内看,试图看出内部呈现出智能机体的轮廓,但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内里好像是金属质地,一片朦胧。如坠雾中。我不得不收回视线,看向它之外的楼梯井、墙壁、水泥地板,才从那种陡然而生的迷失感中缓过来。摄录停止,我必须找回自己的视力,以便消除晕眩感。在这个短暂的窥视过程里,我有了一种崭新的认知:它很大。
简直像是无穷尽。或者说是足以映衬出我的视力的有穷尽。
而且,它在无休止地轻微晃动,保持和我的距离。
我决定慎重一点。我请求它介绍自己。
……
于是,作家、文学翻译。著有《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等长短篇小说、《慌城孤读》等散文集。译有三十余部英美文学作品,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云游》、布克奖得主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证言》,国际布克奖得主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的《不安之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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