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评论 |宋潇潇:现实的荒诞与命运的无力——读窦椋的小说《如影随形》


现实的荒诞与命运的无力
——读窦椋的小说《如影随形》

宋潇潇




窦椋是一位年轻的军旅作家,作品以军旅生活为主,如已出版的长篇小说《战场边缘》《昆仑哨》《天涯海警》等,均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作家温亚军先生曾言:“窦椋善于从现实生活中捕捉小说素材,再融入自己的人生和生命体验,直抵人物内心。”他确实是这样一位作家,其作品体现出的深刻的社会洞察力和对于日常叙事的掌控力令人印象深刻。

跟以往作品不同,《如影随形》并非军旅题材,而是一篇取材于广袤农村大地的乡土小说,作品刻画了一组扎根于乡土的普通人,以此揭示了底层人民在人性、家庭和社会环境交错下面临的困境与挣扎。作者延续了现实主义的手法,通过深入细致地描摹,让读者深切感受到黄土地上的悲欢离合,以及夹杂其间的无可奈何。如利刃般在平静生活的表面划开一个切口,将背后更为驳杂幽暗的社会权力结构展露出来。这种叙事手法与契诃夫的“平淡生活中的深刻哲理”相似,通过日常琐事展现出深刻的社会问题和复杂的人性。

本篇小说以北方农村生活为背景,主人公“我”是一出场就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我”一直弄不清楚村里的一件怪事——这件事始终是童年的“我”心中最大的疑团,那就是相貌堂堂、会手艺活的赵万顺大爷怎么会娶天生跛足、粗俗跋扈的赵大娘。我多次询问父母,但大人们对此避而不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这不影响“我”和赵庆的友谊。“我”和赵庆常常一起玩闹、捣蛋,因此没少受赵大娘的刻薄和责骂。可以说赵大娘是“我”童年时代里挥之不去的阴霾。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万顺大爷家的秘密在我们成长的某一天猛然被揭开了。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村里的人都忙着走亲访友,只有赵大娘一家,穿戴齐整蹲守在门口,一边放鞭炮,一边杀鸡宰羊,像是迎接什么贵客。当那辆哐当哐当的驴车靠近的时候,“我”终于亲眼看见了贵客,是一男一女,男人一脸麻子,女人美得异常,但举止怪异。即便是个孩子,“我”也能略微感觉到其中的不同寻常。尤其是赵庆告诉我,他的父母差点为这对来宾打起来。“我”为此感到惊讶,万顺大爷是出了名的彬彬有礼,对赵大娘万般忍耐,到底是什么原因会激得万顺大爷动手呢?赵庆没心没肺地说道,他们争执的原因是,我该管男人叫“姑父”还是“舅舅”,该管女人叫“姑姑”还是“妗子”。孩子们看似天真无邪的对话,猛然揭开了隐秘事件的真相。小说之外的读者或许已经猜到答案了,万顺大爷与赵大娘的结合便是长辈们难以启齿的“换亲”,童年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还无法理解到其中隐含的人之艰难与伦理的迷惘。

随着叙事深入,我们终于了解万顺大爷之所以会娶跛脚女人,是因为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因为感情问题疯掉了。村民们都劝万顺大爷给妹妹找个丈夫,或许疯病就好了。彼时,赵大娘的哥哥带着跛足的妹妹相依为命,兄妹二人因为贫穷和意外处于乡村社会的底层,属于婚恋无望的人群。赵大娘的哥哥听说了万顺大爷家的遭遇后,觉得正是“换亲”的好机会,于是带着妹妹登门了。两组身世坎坷的兄妹,在一个相对无言的夜晚,哥哥默默牵起对方妹妹的手,完成了“换亲”的仪式。赵大娘的哥哥对待万顺大爷的疯妹妹很好,所以,万顺大爷出于感恩对赵大娘逆来顺受。

以现代价值观来看,“换亲”的行为有违婚恋的伦理道德,是一种出于非个人意志的选择。以牺牲个人的自由换得生存的合法性。但是人们很难去批判这种结合形式,更多的是感受到其中的无奈和悲哀。这种出于生存策略的结合,必然带来层出不穷的精神难题。如果说如何称呼对方只是这一系列困境的开头,后面两人的相处,尤其是对下一代的培养才显示出真正的撕裂。

万顺大爷身怀技艺,外表堂堂,而且有着乡村人少有的温润有礼的气度。如果自由选择婚恋对象,很大可能过上夫唱妇随的美好人生。但实际上,他不得不屈从于妻子赵大娘的暴力与控制,通过隐忍和妥协来维持家庭的表面和谐,对儿子赵庆的叛逆行为他无力干涉,只能继续沉默。他的隐忍和顺从是对家庭和社会期望的妥协,也是对乡村中男性责任感的放弃和一种自我放逐。他消弭了自己的情感和是非判断,逐渐“隐”入尘烟。

与万顺大爷相反的是,赵大娘则是通过“显”来获取自我的存在感。她身体残疾,处于乡村社会中话语权的边缘,因而她的生存策略是,用突破道德底线的强悍捍卫自己的尊严。她的歇斯底里和控制欲实际上是她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无力感的外化。她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体残疾和社会边缘化地位,只能通过暴力来发泄对命运的愤怒。以至于后面,她通过独特的死亡方式换取儿子娶亲的自由,更是将凛然决绝的个性发挥到极致。

赵庆则代表了新一代乡村青年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挣扎。他继承了父母的性格特征,既有赵万顺的外貌和手艺,也有赵大娘的暴躁与不羁。他意识到父母的婚姻悲剧后,明确表达过“不会走我爸的老路”。他始终清醒地反抗着父辈的命。年少时,玩世不恭、游戏人间,希望证明“我有很多人爱”,不像父亲那样没有选择。但他的行为并没有真正改变他的生活轨迹,反而让他陷入了更加无序的状态。中年落魄后,赵庆孤身一人,身边莺莺燕燕早已散去,重新陷入了父辈“娶亲无望”的境地。

作者关于赵庆的人生描写,带有强烈的宿命论的意味。如作品题目“如影随形”所暗示的,人物的命运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社会环境的束缚。赵万顺的隐忍、赵大娘的歇斯底里、赵庆的叛逆,都是命运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的投射。作者通过对这些人物的塑造,探讨了人性在压抑环境下的扭曲与挣扎,描绘出一幅沉重的乡村生活画卷。

但是作者的探索不止于此,他在展现现实主义深度的同时,也体现出对存在主义的探索——人生到底有没有选择的自由?加缪说:“人们仍然拥有选择和行动的自由。这个自由使得个体能够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创造自己的价值。”赵庆并没有延续父辈的生活轨迹,他试图摆脱家庭的影响,尽管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但他依然是有选择的,在告别的晚宴上,擅长豪饮的他拒绝了举杯,说“他要保持清醒。在最失意的时刻保持清醒”。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是乐观的,即便一无所有,我们还有自由,还能清醒地选择未来。

赵庆的问题在于,他是为了反抗而反抗,本质上对于自我存在是迷茫的。他只意识到需要“自由地选择”,而忘记了“自由选择”的前提是对于道德责任的要求。“在荒谬的世界中,个体的道德责任依然存在。人们必须在无意义中寻找道德方向,通过行动来赋予生活以意义。”赵庆在反抗旧道德后,还需要创立出属于自己的新道德。如此,才是真正的“不走父亲的老路”。这谈何容易?五四以来,新一代青年都在新的价值体系重建中感到迷惘。尽管生活还没有走上正轨,但赵庆还年轻,作者给出了开放式的结尾,可能隐含着某种乐观的期待。

小说的人物塑造极具现实感,叙事手法细腻而富有层次感,展现了现实主义与存在主义的交织。通过这些手法,作者不仅展现了乡村生活的真实面貌,也揭示了个体在命运面前的挣扎与抗争。虽然生活是荒诞的,命运是无奈的,但未来是一辆看不到终点的列车。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责任编辑:徐远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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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潇潇|

  宋潇潇,华中科技大学文学硕士,澳门科技大学创意写作博士在读。马来西亚儿童文学协会荣誉会员,澳门疗愈写作学会会员,现任武汉东湖学院教师,已出版《中国成语故事集》《天文学家的宇宙》《哲学家的思考》《没有尾巴的小鳄鱼》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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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陈瑶  

审校: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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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24年第11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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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的悲喜剧(小说)   |刘庆邦
尊重个体生命的尊严   |刘庆邦
丰盈或落寞的乡村即景(评论)   |张学昕
刘庆邦主要创作年表

新现场  新时代文学:如何讲述中国故事

激变的现实,恒久的主义   |贺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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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镜头   |女 真

在冯家花园躲猫猫   |草 白

如影随形   |窦 椋

黄昏里的抛物线   |张跃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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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梦记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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