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雨在往上走

潮新闻客户端 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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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离开的前后,一连下了好几天潮闷的雨。

他走的第二天雨缓了,但是气温骤然下跌。大人们还需要留在外公家守灵,并且预备次日的葬礼。于是我哥开车带着我,回家取几件保暖衣服。

我家距离外公家大概15公里,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要穿过整个城区,走一段三四十分钟的车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我哥那时候大概二十五六岁,其实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但已经很顶用。他开着我姐以前开过的一辆旧车,是一辆二手的奥拓,车身小小窄窄的,车皮是褪了色的明黄,我哥叫那车“小黄车”。

我哥一路上开着车,不紧不慢,并没有什么话说。其实他平时是个很爱碎散聊天的人,但是那几天,我俩整日整夜地都待在一起守灵守夜。两个人默契而亢奋地连说了好几天的话,几乎把能够想到的话全部都说尽了。

再加上这几天的忙碌混乱,也许我们是有点累了。

于是,暂时我们确实找不到更多的话可以说了。

我哥开着车,我看着窗外,“小黄车”正在纵向穿越着这座无人城市的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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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正好是在那年的五一假期。于是我们有了这么多的时间留在他的灵前,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同时,家人们也得以在这期间,从各地赶回来,与他作最后的告别——我记得那时大姐家已经搬到了杭州,而二姐夫似乎是从四川或者江西回来的。外婆后来说外公这个人:“一辈子都没有麻烦过别人,就连死都死得不要让你们请假。”

外公是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的。离别突然发生,之前没有什么征兆,甚至急病的当天他还在照常喝酒、照常下地干活。那天早上他大清早就到地里去,去开佛豆。中午的时候他提着半篮佛豆回家,半身污泥,坐下来吃了半碗外婆做的素面。

那碗面没有吃完,他就放下了筷子,说吃不下了。他让外婆先把面放着,“等我晚上回来再吃”——那碗面外公最终也没有吃完,直到外公停灵,它也还是那样摆在灶台边,只是随着汤汁的吸收,面条早已胀坨得不成样子。

外公放下筷子时,外婆才看见了他的半篮佛豆,问他:“怎么只开了半篮佛豆就歇掉了。”

外公当时没有回答。

外婆是后来外公出事后,听同村人说才知道,原来那天早上外公提着半篮佛豆往回走时,摔了一跤。豆子都撒在了田埂上下,同村人看见外公趴在地上的泥里捡豆子。他们叫外公的名字,问他:“允泰,要帮忙否?”

“不用,不用。你去,你去。”外公像往常一样回答他们说。

那天晚上外公还去邻村的姑婆家看了戏。看戏是外公的爱好,姑婆家叫他去看戏,他也感到高兴,就去了。就是在姑婆家的宴席上,外公撑不住再次摔了过去。然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外婆对着来致哀的客人,把上述事情,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

“允泰这一辈子可怜的,他真的干活干到了死,到死的那一天还在干活。”外婆说。

我们穿过城区的时候,雨忽然又变大了,雨点更加密集地淋到“小黄车”的前挡风玻璃上。

我那个时候十几岁的年纪,在读初中。我坐在副驾驶上无聊地看着愈来愈大的雨,其实并没有感受到悲伤。说来奇怪,从小外公是最疼我的,但在他真正突然离去的时候,我感受不到任何的悲伤。

我本应该感到悲伤的。所有面临至亲离去的人,都应该感受到悲伤。但我没有。

我得非常诚实地承认:这并不是因为我因为年纪太小而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我清楚地知道这将是我和外公的永久,但是,惭愧,我确实薄凉地感受不到任何的悲伤。

我反而忽然无端而荒唐地想到,也许我可以在我的作文里面写一篇《外公的去世》。这篇文章会写得像我那时候读到的大多数生死离别的文章一样——我在一个雨夜得知外公病重的消息,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去,然后声嘶力竭地悲伤。

但不是的。

这篇文章到最后我也没有写出来,因为它确实与事实不符:我只能承认,当时确实是好多个连绵的雨夜。但是这些雨夜中,没有任何火急火燎和声嘶力竭的桥段。

有的只是虽然加急了一些、但依然算不上大雨的雨丝,以及在雨幕中不急不慢穿越整个城市的我和我哥,以及他的“小黄车”。

为什么在亲人离去时,总要下雨?

这个问题是如此荒诞不经地出现在我的脑中。然后我转念就明白,其实我纠结的仍然不是关于雨的问题,我想问的其实还是:为什么在亲人离去时,我们就要悲伤?

外公家门口插摆起花圈和魂幡后,气氛就显得更加压抑。那天白天的时候,大人们之间还爆发了短暂的口角。我那时候被送回学校上课了,并不清楚他们争吵的是什么。我唯一清楚的是:口角过后,灵堂上下的气氛更加冰冷,几乎接近凝固。

停灵的后两天,我白天还回学校照常上了课。

“也许是因为生活要继续。”我这么给自己一个解释。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我手臂上要缠着一圈显眼的黑纱。也许是嫌那黑纱太显眼了,上了两节课后,我把黑纱偷偷取了下来。

但取下黑纱的我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反而我开始莫名地心慌。

我的同学问我:“你的黑纱怎么不戴了?”

我如实说:“我不太想戴。”

同学惊讶地问我:“你外公对你好吗?”

我说:“很好啊。”

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戴?”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才把黑纱戴回去。

戴回去以后,我的心就不慌了。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而且更急了。一粒一粒的雨珠顿留在“小黄车”平缓的前挡风玻璃上,我百无聊赖且走神想着这些事,发愣地看着。

然后我忽然发现,雨珠没有顺着挡风玻璃流下去,反而在逆流往上。

“哥。”我说,“你看。”

“怎么了?”

“雨在往上走。”我指给我哥看。

我哥瞟了一眼,说:“真的,确实在往上走。”

“这是为什么呢?”我哥也说,“雨怎么往上走呢。”

他轻轻地踩着刹车,把车开得更慢一点,雨珠终于不再往上流了,而是往下缓缓滚去。

他又轻点油门,开得快一点,雨珠又往上走去。

“噢。开得快了,风就把雨珠倒着吹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减速再演示给我看,“所以就雨在往上走了。”

“开得慢了,风没有那么大,雨就顺着玻璃照常流了。”

“你看明白了吗?”他说。

我哥反反复复加速又减速了十好几遍,嘴里一遍遍喃喃地重复着他的理论,仿佛生怕我听不懂。

“我看明白了。”我说。

我哥还在说:“你看明白了吗?”

“哥。”我叫他,“我看明白了。”

我哥似乎终于听见了我的回答,他说:“噢。”

他的“小黄车”越开越慢,直到完全停在路边。这回雨滴彻底不往上走了,而是和我们一贯的直觉一样,缓缓地顺着前档玻璃流下去。

我哥嘴里又重复了一遍:“开得快,雨就往上走。开得慢,雨就不再往上走了。”

他没有松开刹车,不再行驶的汽车外,每一滴雨滴声都听得更加清楚。这个世界在一瞬间被拉大,显得额外空廓,然后天地间好像只有我们忽然停了下来。

这时,我听见我哥在黑暗里,说:“冠,外公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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