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马头村的那些爷们儿
文/刘海
恼人的雨在这该死的初春下了两天两夜,马头村那条唯一的小河涨起了水,马头村里的爷儿们一大早拧开水龙头就直骂。用水电机从小河边的水井里引到大水塔送进各村户的水,竟然浑黄浑黄掺了好多泥沙。
马书记刷牙的时候没注意到杯里的水,只感觉到水有些粗涩呛人的东西,他才“呸”的一口吐掉了满口的唾沫。他也想狠狠地骂一回,但转念一寻思,又不敢骂也不想骂了。刚扔掉杯子,马书记就接到村里的电话。电话里头说,马书记,现在怎么办呀,吃的用的水里面都有泥沙啊。马书记嗯嗯呀呀地应着,他在考验着自己的反应速度,想利用说话的这段时间想出个应付的办法。
打电话的村民说了一大通话,但马书记只听到了“水不能喝,怎么办?”。都已经做了好些年的村支书了,处理这样的小问题还是得心应手的。他说,水里有泥,你把它澄清了再用嘛,或者到附近的自留井里面弄些水来,或许能用嘛,河里的水退了,井水自然也就清了。
接完一个电话,会有下一个电话的麻烦,马书记害怕村民们接二连三地打电话过来问水的问题,便关了手机开了他那辆后座敞篷的轻型越野车,上了后山的锰矿厂。这家锰矿厂,是村里面锰矿开发最大的一个,马书记是其中五大股东之一。锰矿厂并不是真正地生产锰矿,而是要从成堆的矿土里面用水淘洗出小石块大小的猛石矿,马头村方圆数里的山丘下埋的都是这种矿石,几十家大大小小的锰矿淘洗厂沿着山上那条环山路一字排开,大功率的汲水机从小河里扬上两百多米的高度,用来冲洗矿土中的泥土。
从各家锰矿厂倾泻出来的泥水,将马头村的锰矿山分割成黄土高原的形状,因为山坡较缓,因而没有将小河酝酿成第二条黄河,不过到了雨水较多的春季,景况便不可同日而语了。马书记驱车沿着那条泥鳅道一样的路蜿蜒而上,在一处陡坡上打了几个滑,吓得他出了身冷汗,马书记忍住了没有骂,他是马头村的马书记,他凭什么骂。
厌烦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马书记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跳下车就径直奔到他入股的那家锰矿厂。十几个村民在宽大的厂蓬下操作着机器淘洗着矿石。村民们都是马书记找来为自己做事的雇工,但见到马书记,他们都亲昵地叫着马书记。对于大部分时间都闲着的村民来说,马书记给钱叫干活,可以说是一种抬举,没有得了便宜不卖乖的。马书记既不摆官架子也不摆老板架子,不就是一个芝麻官儿嘛,脱离人民群众,政治资本向谁捞去?
马书记不动机器也不动镐头,一屁股坐在村民们吃饭的桌子旁边。旁边的年轻人刚从城市里面打工回来,打心眼里他是瞧不起这位五十出头的马书记的,但这些天被场地上做工的村民们耳濡目染,也跟着谦虚起来。他扬起脖颈喝了一大口桌子上杯里的水,说,马书记视察工作来了。
马书记瞟了一眼年轻人,认得他是马路发的儿子马六良。他指了指马路边上泡在雨水里的悍马摩托车说,那车,是你的吗?马六良点点头,拿起镐头就走开了。马书记望着马六良趾高气扬的背影忍不住叫了句,牛性。望着马路上汽车撒下的矿土和着泥水拌成泥浆,马书记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空洞。这该死的雨到什么时候才停,矿土都运不进来了。他嘀咕了一句,眼看着那堆矿土就要被村民们淘洗光了。
三月的天一放晴,马书记立马叫了村里的两辆卡车,到三里地以外的山坳上运矿土。小型挖机的小伙子也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见到开过来两辆装矿土的卡车,他打心眼里乐开了花。雨整整下了四天,被来来往往的汽车碾成泥田的路面,那几天根本就过不了车。开挖机的小伙子叫马福建,这几天他连马头村的家都没回,就待在挖机旁边的工棚里,只等着天放晴。他肚子里不知闷了多少发不出的闷火,那是他看着一张张钞票掉进了泥水里却捡不回来啊。
这下子好了,只要挖机一开动,他就有成把的票子进口袋。马福建脱掉那双陪了他这几个不眠之夜的雨靴,蹬了双轻便的运动鞋,在烂泥地面上来了回“凌波微步”,便“噌”地一下钻进了挖机的操控室里。
开卡车的师傅隔老远就从卡车车窗里探出个头来,说,马福建,你小子快点,那挖机这几天是不是被你像搞媳妇一样搞趴下了,马书记可催着咱赶紧运矿土呢!可能是在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也大概是马福建这一会儿着实是盼星星盼月亮,喜出望外了,挖机一点火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等到卡车嗅到挖机屁股了,马福建才饶有兴趣地说了句,我搞你!这几天确实把他给逼疯了,他恨不得自己可以代替那堆陷在那疏松矿土里的铁疙瘩,“突突突”地开到镇上去挖几筐泥沙。
其实他并不情愿把挖机开到山坳下的矿土堆里,虽然说票子只有多没得少,但他不愿意他爱称的“铁娘子”就这么脏兮兮地挣扎在泥土地里,他也是迫于他叔叔马书记的一声令下。其实也没什么,不都是往口袋里贴钱吗,不过上头顶着个老板是自己的叔叔,那钱也得自己用挖机一张一张地去掏,好像心里面很是别扭。不过话又说回来,给老叔打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三月的天还算柔和,路面上的水晒了老半天它就不见了。但中午饭过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几十家都雇来卡车运矿土了,路面上的泥水不知道怎的说没就没了,上百辆来来回回的卡车颠簸在山路上,那场面煞是壮观。
矿山上开挖机的师傅和开汽车的师傅基本上都熟,一般开挖机的师傅每给卡车装满一车矿土就会在司机的名字底下记上一笔,可这一回马福建和其他几位挖机师傅都忙不过来了,干脆他还不记了,省得麻烦,他就不信谁还能赖他一车矿土不成。
锰矿山下是马头村几块挺有盼头的宝地,种什么都能够丰收。趁着这三月少有的晴天,好些村民下到苞谷地里松土施肥,这景象他们以前何曾见过,真赶上修国家公路的架势了。春和景明,山野里到处弥漫着新鲜植物的味道,但锰矿山周围却都是呛人的柴油烟味,和着干涩的泥土味道。
马立三在地里锄一下地又往山路上望一望,他在想自己的锰矿厂地上有没有开工,工地上管事的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他担心那一天8个小时班的60多块钱白流了,就巴望着通过路上是不是有工地上的车经过来判断有没有开工。
马立三的妻子用锄头狠狠地凿进了他脚趾头前面的庄稼地里,说,你今天是来锄地的还是来看汽车排队的?马立三说,女人就是女人,就知道孩子和庄稼,不知道我在工地上要顶这儿几个晌午。马立三的女人不乐意了,说,你就看着那卡车给你生出苞谷粒来吧。马立三没听进妻子的一句话去,扔下锄头就跑到马福建的挖机上去了,他想问一下他们工地上的汽车有没有来。
马福建的脸上很窘,说,立三哥,你饶了我吧,我今天忙都忙不过来了我哪里知道你们矿地上的车有没有来啊。舒立三说,福建老弟,你就看在你表姐的份上帮我这个忙,行不?停在一旁的卡车司机不停按着喇叭,马福建拉着马立三的手把他往挖机外面推,说,立三哥,你看我正忙着呢,你先去锄地,等我看到了我马上告诉你。马立三回到苞谷地里,不锄地,干脆背过脸去不看那一排排的卡车,埋着头抽闷烟。
马书记入股的那个锰矿厂工棚里,洗矿的工人正在一间板屋里吃中餐,就听到另外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马六良端着饭碗在太阳底下坐在他的悍马车上吃饭,一见来者气势汹汹的样子抱着饭盒就冲进了工棚。
(本文节选自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小说类三等奖《马头村的那些爷们儿》。)
刘海,湖南邵阳新宁人,1988年生。媒体记者、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