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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Review
探照灯好书评委 | 单小海(诗人、投资人)
一千三百年前开启的盛唐,诗歌成为文人最重要的社交货币,更是读书人理解世界、表达自我甚至倾注生命热诚的主要方式。唐诗遂成中国文化的昆仑。
千年以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唐诗。近年来,对唐诗的解读,对唐代诗人的风华追忆,蔚为时尚。电视上播诗词大会,出版界炒旧作翻新,影院里放映长安三万里。六神磊磊主业金庸,以武侠解读解构当下世道人心,卓然成一家之言。如今由金庸而《唐诗三部曲》,在场景化、交互性以及唐诗与当下语言的切换上,别开生面、颇见功夫。
高峰的意义在于仰望,也在于照见深渊。为什么我们还需要唐诗?也许正是因为当下的我们离诗歌和诗意越来越远。
文 / 王晓磊(六神磊磊)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李白
公元736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这是一个平凡而又特殊的年份。
此时,唐朝已进入全面的繁荣时期,所谓“天下大治,河清海晏”。
全国人口正迈向史无前例的五千万大关,仓库里的财物堆积如山,似乎永远花用不完。
有个成语叫“长安米贵”,但这句话在当时并不成立,那时米价便宜的青、齐等地不过一斗四五文,哪怕是长安、洛阳这两个昂贵的一线城市,米价也不过斗二十文,就算除去史料夸饰的成分,也是惊人地便宜。相比之下,几十年后的肃宗、代宗时期米价都曾飙升到斗千钱以上。
此外,两京面价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二文,所谓“天下无贵物”。
看着这份成绩单,唐玄宗李隆基非常满意。这时他才刚过五旬,已经闲到开始考虑长生不老的问题了。
前些年,他就派人找到了隐居恒山的方士张果,大轿抬到宫中。张果自称是上古尧帝时人,已经几千岁了。唐玄宗被唬得不轻,给予其隆重的礼遇,向他请教长生之术。张果便是后世“八仙”中的张果老。
不久张果病逝,唐玄宗十分惊讶,怀疑这是“尸解”之术,求长生的念头反而更盛。开元二十四年,朝廷设置寿星坛,开始大规模祭祀老人星,也就是寿星,为君王祈福。
热闹的不仅仅是修仙界。这一年,在文学和诗歌的领域,更是一个奇迹频发的年头。
这年,山东泰山迎来了一个青年游客,他叫杜甫。
彼时出门旅行十分便利,从洛阳一路行来,沿途都有旅店,甚至还可以租驴子代步。因为社会比较安定,歹徒少,“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诗人们带着剑主要是为了拗造型。
杜甫这年二十四岁,身轻力壮,健步如飞。这是他人生中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去年受了点挫折,在洛阳应试不第,但年轻嘛,输得起,大不了再考。
眺望着巍峨的东岳,但见苍翠的山峦绵延无尽、一片葱郁。朝阳升起来了,映着东岳泰山,也映着杜甫年轻的脸庞。他心情激荡地写下了一首诗,叫作《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青年杜甫的代表作,也是唐诗里辉映后世的名篇。杜甫用这首力量磅礴的诗告诉世界,我将会登上顶峰,让群山都在我的脚下。
就在青年杜甫眺望泰山的这年,另一个诗人带着他的酒和宝剑,醉醺醺地来到了五岳中的另一座名山——嵩山。他叫李白。
李白有两位朋友在嵩山聚会,一个叫元丹丘,一个叫岑勋,二人约李白来喝酒。李白刚游太原返回,一听见酒字,风驰电掣地便来了。一场将辉映后世千年的“嵩山酒局”就此开场。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元丹丘的隐居处,极具形胜,举目远望,可以见到浩荡的汝水,还有藏身在林中的古老的鹿台寺。李白喝得大醉,挥毫落纸,写出了一首叫《将进酒》的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此前李白曾去过一次长安谋取功名,没得到重视。但李白认定挫折是暂时的,自己的才华一定不会被辜负。这一年,他仍然保持着活力,相信着明天: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们痛饮狂歌的声音回响在月下、山间,连那一刻的月色仿佛都染上了醉意。
提及嵩山,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人王维。公元736年恰恰是王维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就在此前一年,在赋闲了近十载后,王维得到了宰相张九龄的推荐,被起复任用,并在本年得以随侍玄宗去长安。
这一年也就成了王维十载困顿之后最积极、乐观的一年。
王维专门写诗向嵩山的朋友们辞别。他说:“解薜登天朝,去师偶时哲。岂惟山中人,兼负松上月。”意思是:我脱掉了隐士的衣服,到朝廷去任职了。像这样跳进名利网,不但辜负了山中的高士们,也辜负了那松上的明月啊!
面对人生翻开的新一页,王维既有满满的期待,也有一份自嘲。这就是736年的王维。
同样是这年,另一个诗人也在嵩山隐居读书,那便是岑参。这年他二十一岁,跟着母亲在嵩山南麓居住。
岑家本来是很显赫的,此前曾三代为相,可惜都在政治斗争中倾覆了。最后一位宰相岑羲正是被李隆基杀掉的。
虽然家世浮沉,但少年岑参毫不气馁。他正在刻苦攻读,自信可以“云霄坐致,青紫俯拾”。“青紫”是指官员的衣服,这里的意思就是要平步青云。
岑参居住的草屋靠近后世大名鼎鼎的少室山。他写诗说:“草堂近少室,夜静闻风松。月出潘陵尖,照见十六峰。”少林寺的钟声,曾无数次陪伴过他的晨读夜诵。
几年之后,岑参会走出嵩山,献书阙下,并成为一代顶尖的边塞诗人。
这一年,当帝国的东部孕育着传奇的同时,在西部,一些故事也正悄然上演。
在长安,年过七旬的贺知章每天上班打卡完毕,就会写写书法、痛饮美酒。他还会跑到素不相识的人家去喝酒,把荷包拍得山响,表示自己有钱。
不但资深年长的诗人活得潇洒,年轻人也活力无穷。仍然是在这年的长安,一位青年诗人和一个青年书法家订交,彼此成为好友。
这位诗人叫作高适,正在浪游长安。那位书法家叫作颜真卿。彼时高适三十二岁,颜真卿二十七岁,都是昂扬奋发的年纪。
这一年正是颜真卿初出茅庐之年。他参加了吏部铨选,这是士人从政的重要一步。在铨选中,颜真卿出手不凡,被评为高等,授朝散郎、秘书省校书郎。事实上,就凭他那一手艺压当世的书法,怕都要直接拉到满分。
高适则相对没那么幸运,那时尚未释褐,仍要再熬好些日子才能出仕。虽然两人际遇不同,但高适和颜真卿都真心欣赏对方,互相写下了不少诗歌唱和。
他俩不会知道,许多年后,当那场惊天动地的“安史之乱”发生时,两人会一文一武,各自成为朝堂的栋梁,共同支撑起大唐的一片天空。
那一年,高适还和另一位草书名家张旭成了朋友。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高适曾写诗给张旭说: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
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
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
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醉后赠张九旭》
这首诗充满了亲切的调侃,把张旭酒后的憨态写得活灵活现,也可见两人的关系十分融洽。
这一年,还有许多的诗人也正迎来人生的壮盛时节。王昌龄之前刚选了博学宏词科,授了汜水县尉;王之涣在四方遨游,远至塞外,写下一首又一首诗篇,声名愈加昭彰。
这一段时光,不但是唐朝最兴旺的时光,也是盛唐诗人们最好的时光。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正精力旺盛、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着期待,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李白还没品尝到后来被世人误解、仇视的滋味;杜甫还不知道未来的颠沛与艰辛;王维还怀揣着一份进取之心,人生态度也不曾完全佛系;王昌龄还没被谗毁,仍然在风风火火地打拼;高适还在韬光养晦;岑参正跃跃欲试;贺知章正品着酒优哉游哉;孟浩然则已经收获了内心的平静,不像早年那样纠结不忿了,而是尽情享受着田园的逸乐。
那一年,他们不断奔走、徜徉在中国的大地上,写下了一首又一首诗歌,名作一篇又一篇往外蹿,你一篇《望岳》,我一篇《将进酒》,可说争奇斗艳、耀眼生辉。张九龄的《感遇》已经在酝酿之中,呼之欲出。它将会传承《离骚》的余韵,成为人间最美、最有态度的组诗之一。王维快要出塞了,他的《使至塞上》次年就会诞生,给我们留下无法忘怀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份。世间最令人欣悦的便是希望二字,那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公元736年,便是诗人们希望最饱满的年代,是孕育着最大可能性的年代。这一年,光压着暗,青春压着苟且,信心是最响亮的调子,明天是最让人期待的物事。恰如李白那句“阳春召我以烟景”,这一年就是唐诗的烟花三月。
让我们记住这一年,记住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以及一张张或昂扬、或振奋、或倔强、或闲适的面孔。这不禁让人想起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几句诗:
多幸福啊,
此日,此月,此年。
此季,此刻,此时,
此一瞬间。
(本文选摘自王晓磊(六神磊磊) 著《唐诗光明顶:六神磊磊唐诗三部曲2》,由文汇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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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光明顶:六神磊磊唐诗三部曲2》
王晓磊(六神磊磊) 著
文汇出版社
2024年10月
内容简介:王晓磊,笔名六神磊磊。曾任新华社重庆分社记者。2013年起开始写作,对唐诗和武侠小说进行解读,因为犀利、独到的视角而广受好评,是目前最受欢迎的唐诗解读、普及者之一。著有《唐诗寒武纪》《六神磊磊读唐诗》《给孩子的唐诗课》《六神磊磊读金庸》等。
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张九龄……生活在一个转折的时代里,如何面对人生的高光和暗谷?
他们的回答辉映了千年。壮盛、明亮的历史时刻,大唐最有魅力的诗人纷纷登场——冲出岭南、征服长安的小镇青年张九龄;拥有了一个少年最好的开场,从高峰跌落也能活出诗情画意的王维;浑金璞玉又时而情商欠费的李白;失意半生、终青云直上撑起大唐一片天空的高适;徘徊在盛唐诗人圈边缘,却逆袭成为时代最强代言的杜甫……
他们或昂扬、或闲适、或奔放、或傲诞,在盛世的诗酒风流中兑现着天赋,写下最好的年华。而高峰之所以为高峰,就是当遭遇从极盛的顶峰掉头向下的失落时刻,他们的诗歌依然能照见幽微、擦亮夜空。
值班编辑 | 轻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