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承波
编辑 | 赵靖含
游客在暴增,但八泉峡却错过了这一波“流量”。
今年暑期,《黑神话:悟空》在长治掀起风暴时,八泉峡景区还在修路。长治文旅局办公室主任许方圆告诉盐财经记者:“游客有些不理解,但冬天会下雪结冰,只能忍痛在旺季修路。”
长治东南方向的5A景区八泉峡,谷壁直立、险峻奇幽,进山的路蜿蜒曲折。多年前,那条路是通往河南的运煤专线,路面结实,但很狭窄,刚好够大货车双行通过。
运煤还是载客,这是个问题。作为煤炭大市,长治诸多基础设施,都是围绕煤炭去建设。当地工作人员告诉我,过去,想用运煤专线从事其他生产,有关部门未必会批。
长治作为煤炭大市,许多基础设施都是围绕煤炭去建设/图源:新华社
早些年,运煤大车被引流走了,八泉峡这条路做成了旅游专线,但道路不宽,旅游高峰期容易堵。今年国庆后修完,狭窄的路面拓宽了,弯道也平整一些了。
这条路,是这座城市转型的缩影。给全国供应能源,曾是长治的第一生产要务,但贡献与代价是对等的,原本齐全的工业开始萎缩,诸多行业的生存被挤压,生态系统受到威胁。但如今,这座煤炭工业老城已换上新装,文旅、半导体、光伏、汽车、信创、制药……长治要讲新故事。
去创造,或者拥抱新的东西。
数百年前,晋商在这里完成历史性的大转折,走向了一个时代的分叉口。如今,长治决定重新站上时代的潮头。
01
吃螃蟹者
在高科华烨的MLED车间,数百台全自动固晶机高速运行,细微的针头来回转动,将无数细小晶片固定在模块上。
对于显示屏,画质的清晰、细腻,取决于这些晶片的大小和间距。现在,高科华烨已经成功将最小间距突破到300微米(P0.3),而目前LED市场的主流间距还集中在P0.6以上。
作为长治LED龙头企业,高科华烨正在加码研发前瞻性的技术和产品。高科华烨相关负责人告诉我,未来成本降下来,这些产品将会在家庭影院、商业影院等场景中普及。
外人很难想象,太行山下的盆地里,一个传统的煤炭城市,开始引领一些“时髦”产业的浪潮。
太行山的秋景/图源:新华社
时间回到2009年,长治最大的民营煤矿企业南烨集团响应政府的转型号召,在本地产业链和技术都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决定吃下LED这只螃蟹。据上述负责人介绍,当时南烨参与合资的公司,决定做全产业链布局,从最尖端的前端做起,主要围绕蓝宝石拉晶、晶片切磨抛、外延芯片、封装等,建了4个高规格的工厂。公司还豪掷近3亿元,从深圳和台湾地区买来专利技术。
事实很快证明这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当时也不懂,转让来的技术已经很落后,生产出来的晶棒和外延片成本太高,良品率太低,只有百分之四五十。产品也卖不出去。”
最终,2012年,四个厂全部关闭,22个亿打了水漂,破产清算持续到近期才结束。
彼时,LED产业是南方沿海城市主导的,长治相对偏远,人才和产业链都是空白,“但我们董事长不服输,干不成不罢休”。
2018年,高科集团推出P0.833 4K超高清商用一体机终端产品/图源:高科集团官网
最后,南烨集团决定全面介入,组建了如今的高科华烨公司,花高薪从南方引进技术人才和管理团队,“当时给出的工资高出行业水平20%~30%”。
这次,高科华烨决定从中下游开始,站稳脚跟后,再一步步往上游进发。
回到南烨决定吃螃蟹的2009年,长治另一家煤炭巨头潞安集团也跃跃欲试。它成立了一家名叫潞安太阳能的公司,决定啃下另一块硬骨头——光伏。跟LED类似,光伏在长治也是一张白纸。但他们有着相似的魄力——做全产业链布局。
不同的是,作为山西五大煤企之一的潞安,是一家国企。国企自身灵活性较差,转型定然更加艰巨。除了人才和产业链的空白,潞安还面临技术的制约。彼时,生产线全引进德国的设备,潞安太阳能公司相关负责人告诉我:“设备调试和维护都是老外来做,关键地方也是老外在操作,就不给你看。”
潞安太阳能的车间串焊设备/图源:潞安太阳能公司
另一个问题在于,由于传统国企的管理模式,早期潞安面对市场竞争时,缺乏灵活性,长期亏损,甚至一度停产,可谓举步维艰。2016年开始,国企改革在潞安太阳能展开。彼时董事长邓铭对媒体表示:“我们主要迈出了两大步,一是混合所有制改革,一是职业经理人。”这算是激活了潞安太阳能的经营活力。
此后,潞安太阳能在2019年迎来第一个巅峰,其光伏产品全球出货量第四,远销韩国、东南亚和欧美。
在今天,无论光伏还是LED,都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集群。高科华烨主导的LED产业园已集聚了20多家公司,已于2020年划转至晋能控股集团的潞安太阳能,也继续在光伏产业发展上大展拳脚。
这一路可谓是,从无到有、从有到全、从全到优,夹缝中迸发,涓滴争流,终成波澜之势。
02
时代之城
高科华烨和潞安太阳能,是长治煤炭转型叙事的两个典型故事。
但对于长治来说,转型并没有结束。技术更迭太快,两大“链主”企业的优势也在消长。对于LED来说,传统封装已经没有那么多技术空间可以探索,光伏也迎来了市场的饱和。新一轮的技术与设备更新,已经大规模开始。开辟新的赛道,拥抱新的时代机遇,成了当前最紧迫也最残酷的问题。
如果把历史视野放大,不难发现,长治这座城市,总与时代呈一种巧妙的勾联。它曾错失过时代的机遇,也总能抓住一些历史性的转折。
长治因地处三省交界,中原汉族与少数民族在此交融,南北方文化于此共生,居民往来,商贾辐辏,人类活动格外繁荣。
长治地处三省交界,南北文化共生/图源: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厅
长治古称“上党”“潞州”,群山环抱的盆地,滋养了丰富的物产。闻名于世的潞绸、铁货和党参等,助推一大群商人的活跃——潞商。明清时期,他们捎去本地物产,四通八达,带回来茶叶和盐。
今天人们所知的晋商,更多指代晋中商人,潞商是被忽视的存在。明清时期,晋中巨富们因为做蒙满边贸居多,长途跋涉,运现金不易,创了票号异地结算业务,从此掌握绝对优势,垄断了全国的金融,也造就了晋中商人的历史性辉煌。而潞商还在坚守传统贸易,没有尝试经营票号业务,最终在历史舞台上走向落寞。
到了抗战时期,太行山成了华北战场和敌后根据地的支撑平台,在兵力和物资两个层面,长治成了这场战争的重要支援力量。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部署三线建设,长治迎来了时代机遇。1965年前后,北京、天津、南京等地一大批重点企业来到晋东南,建设电子工业基地,初期规划了12个项目,建设过程中经过调整,最后保留东方红机械厂、永明无线电器材厂、华阳器材厂等8个项目。这给长治带来了当年中国最顶尖最完善的工业,也留下了一大批产业工人。
三线建设给长治留下了一大批产业工人/图源:新华社
“当年的长治,什么工业产品都能造,我们甚至有最先进的国产洗衣机。”一位对此研究颇深的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我。
然而,这种优势并没有在改革开放后延续下来。1980年代开始,现代化矿井在长治不断涌现,长治全力转向能源生产,公路、铁路多服务于运煤,原先完整的工业体系开始萎缩。
“挖了几十年,地下资源开始走向枯竭,也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生态环保问题、地质灾害,以及大气和水污染。于是,转型发展变得紧迫,关乎下一步的生存,这是个严峻的课题。”
煤炭既是优势,也是枷锁,这话还能反过来说,但意义有所不同。转型既要突破煤炭的桎梏,但也可以发挥煤炭资源的优势——对于企业来说,这意味着非常低廉的电价。
加之自身包容的城市基因和营商环境,这些年来,长治成功吸引了众多外地企业涌入。
03
转向何处?
“这次是出差任务,但以后你还会来吗?”
长治人这样问我,不待我回答,对方接着说了起来:“从区位和版图上看,长治并不偏远,但来这里有点费事。”
作为老工业城市,长治有机场,但吞吐量不高(广州过来无直飞)。长治的高铁,只有贯通南北的一条,还是2021年12月12日才通车——这一天,长治人记得很清楚。对于GDP在山西省内排第二的城市来说,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长治的区位优势,目前还未能匹配相应的交通条件。”
交通,制约着人的流动。但机缘巧合的改变已经发生。
国庆期间,《黑神话》掀起的古建观光潮,带来了汹涌人流,忙坏了长治人。市委书记亲自调度,文旅局、街道、社区、网格员,都成了志愿者,非遗美食、零食小吃、戏曲和鼓书表演,也都倾巢出动。很难想象,平时每日客流百来人的观音堂和崇庆寺,因作为游戏取景地广为人知后,高峰期客流每日数千乃至上万人次。观音堂狭窄的殿堂里,容纳近500尊塑像,游客排着数百米的长队,分批进去观看。
山西省长治市观音堂内的彩塑/图源:新华社
长治文旅局的工作人员们既感意外,又不认为是偶然。他们意外的是流量诞生的逻辑变了,但也觉得长治的文化资源得以被看见,也是必然。
长治文旅原本就在积极推进中。2023年9月,长治提出的“151995计划”,是要把这座城市建成“国内一流、国际知名的生态文化旅居目的地”。比如,因观音堂殿内太过狭小,不利于游客观赏和文物保护,一个文化公园和数字体验馆的建设方案,早已被提上日程。
《黑神话》之前,文旅局筹备招商大会,原以为得主动去拉企业家,结果根本不需要,名单瞬间报满,酒店都接待不过来。市场温度的变化,早已有了迹象。“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流量,细致地暴露了我们的短板,但也会倒逼我们加速发展。”文旅局改革发展科科长弓凌燕说。
与此同时,在壶关县的欢乐太行谷,今年夏天也经历了一次“流量爆炸”。一场汇聚许巍、赵雷、痛仰等众多知名音乐人的音乐节,吸引了近十万乐迷入长。
欢乐太行谷音乐节现场/图源:欢乐太行谷
对标“歌迷之城”太原,长治试图以音乐节来推动城市活力。1993年出生的主办方负责人张梦楠告诉我,结束后,乐迷们纷纷带走了音乐节旗帜和海报,那上面写的是:太行山上好青年。后来,这句话成了山西乐迷组织去外地参加音乐节的共同口号。
设计语言上,这些物料是黑色与红色的对撞,张梦楠说,“黑”是太行山体的厚重、山西人的沉稳;“红”是革命老区的底色,也是年轻人的热血和生命力。
张梦楠说,跟演唱会不同,音乐节更多代表一种文化符号和文化氛围,代表年轻的活力和张力。经过三年的发展,长治的青年文化已经积淀出一定的基础。
长治文旅局副局长郜治平说,长治作为老工业城市转型,把文旅作为战略性支柱产业之一,一业兴,百业旺,是市委、市政府的顶层谋划。
山西省长治市长子县崇庆寺拍摄的墙壁上的塑像/图源:新华社
转型并不只是摆脱对煤炭资源的过度依赖,所“转”何处,所“型”何为?长治给出一个雄心勃勃的答案:现代化太行山水名城。
铺开地图,以太行山为起点,北眺太原大同,东望邯郸聊城,南看郑州洛阳,连上京广线、京九线,甚至远触长三角,长治还有很大的想象空间。一方面,长治被纳入中原城市群,另一方面,长治也接轨太原城市圈。
独木不成林,但把城市产业和文化生态做好,终将贯通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这是长治人的信念。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24期,转载自南风窗旗下财经新媒体盐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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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诺言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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