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我担任了这所以进城务工随迁子女为主的九年一贯制学校校长。3300多个学生来自五湖四海,生活习惯和学业基础千差万别,中考成绩一直在全区倒数,周边居民还因为不愿意孩子分到这所学校就读群体上访过。
刚到学校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在学校的窝竹林里看到一个上课期间趴在地上捉虫子的男孩。德育主任告诉我,像这样从不进班上课的学生,学校里有3个。
行为习惯差、学业水平差,这个局怎么破?于是,我在学校开设了《午间谈话》栏目。每天中午,我都会就某个主题录制20分钟的视频在全校播放,学生在教室集中观看。谈话的主题有许多:有品德教育,“感恩是一切爱的基础”“爱国从尊重国旗开始”等;有习惯教育,“损坏公物是‘三无之人’”;有学法指导,“康奈尔笔记”“用思维导图搭建知识图谱”等;有科普教育,“长城是如何抵御敌人的”;还有对学生来信的回复;最受学生欢迎的是对学生在校期间良好行为习惯的表扬,如主动捡拾垃圾的视频、学生自己的才艺展示等。由于所有主题都来自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每天中午收看《午间谈话》逐渐成为他们最期待的事。
10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制作《午间谈话》的PPT,光线忽然暗了。抬头一看,一个1米7左右的男孩子,两只手分别撑在办公室的门框上,像一个歪斜的“大”字,面带笑意地看着我。我请他进来,问了几遍,他才低沉急促又含糊不清地告诉我,他叫辉辉。
想起来了,他就是德育主任告诉我的那3个从来不进教室的学生中的一个。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今天中午讲什么?”
他不是从来不进教室吗?我问他:“你现在进教室听《午间谈话》了?”他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却盯着桌上的糖果。我让他自己拿,他挑了几颗,开开心心地走了。
我逐渐了解了他的情况。他是小学五年级转学过来的,从小智力有点问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上课完全听不懂。他从来没进过教室,一直在校园里闲逛。好在他性格还可以,不闹腾,不招惹他人,也不搞破坏,同学之间相处得还不错,老师对他也没什么要求。所以,他逐渐脱离了校纪校规和学业的要求,成了不受规则约束的“方外之人”。
他到我办公室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多数时候是看我做PPT,有时像小孩子告状一样告诉我某个人又违反了校纪校规,然后吃几颗我的糖再走。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办公,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整队的声音。我探头一看才发现是辉辉,他一个人站在大树底下模仿老师上体育课。看来他的语言天赋还不错,如果不是条件限制,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主持人或者相声演员。他身上还有多少被忽略的天赋呢?
第二天中午,他来到办公室,我当面表扬了他:“辉辉,你的课上得不错啊,以后可以当一名体育老师。”他的眼睛一亮,眯着的小眼睛瞬间张大,没说什么,但嘴巴笑得咧开了。
后来,我又发现了他许多优点并在《午间谈话》里进行了表扬。如他节约粮食不浪费,每次都是光盘行动。
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二年。早上巡班时,我发现其他学生在大声晨读,他拿着黑板擦在擦着黑板,我随手拍下来,在《午间谈话》里表扬他为他人服务,就是为社会创造了价值,是有意义的人生。
九年级上半年的期中考试,我发现这个从来不进教室上课的学生,现在居然在座位上考试。他考得很认真,虽然只是在抄写试题中的字,但每个字都很工整。为此,我又在《午间谈话》里表扬了他。
进入紧张的中考复习后,每天晨读总有几个迟到的熊孩子站在教室后排被老师批评。进了教室的辉辉站在一群倒霉蛋中间,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似笑非笑,眯着眼,目光迷离地听着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批评。
上个星期,一位教师给我发了条信息:“辉辉那孩子我整整带了三年,毕业之前我曾经问过他,你心中的廖校长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说了一句‘他把我当人’。”
“他把我当人”这句话让我醍醐灌顶。不进教室的辉辉,自己以及教师都把他当作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非正常学生,所以没有人用校纪校规去约束他。但进了教室的辉辉,教师把他当作一个有自由意志的正常学生,所以迟到以后会批评他。而他也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人,所以才心安理得地接受校纪校规的约束。
他是什么时候被塑造成一个“非正常人”的?又是什么时候完成从“非正常人”到“常人”的转变的呢?从对《午间谈话》感兴趣开始?从对他每个闪光点的放大和表扬开始?从“他把我当人”的日常接触开始?从我从来没把他当作“非正常人”的平等对待开始?
我不知道,但我再次感到教育的神圣和微妙。以尊重为前提的爱,把一个理性门外的学生拉进了理性之门。作为一名教育者,我认为对待学生只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心胸和格局,真正彻底地尊重每个学生的特性。尊重比爱更重要。这太难了,但又如此重要。我不知道辉辉在新的学校以及未来的生活里是否能受到这样的善待。但我希望如此,希望每个学生都能得到以尊重为前提的爱,哪怕他卑微到尘埃里。
(作者系湖北省武汉市常青树实验学校三店校区党总支书记)
《中国教师报》2024年11月20日第9版
作者:廖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