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瓶盖并不能说明什么,而当我把无数瓶盖放在一起时,艺术作品就有了它自己的声音。”
数以万计的瓶盖和金属碎片经过手工揉捏、碾压,以铜线巧妙串联成直冲天顶、倾泻而下的巨型“瀑布”,金光闪闪的波纹冲击着现场所有观者的神经。
2024年9月30日,上海浦东美术馆与伦敦泰特美术馆最新合作项目“艾尔·阿纳祖:红月之后”开启首次全球巡展。来自加纳的艺术家艾尔·阿纳祖(El Anatsui)以废弃瓶盖打造的大型纪念碑式雕塑闻名于世,他曾于2015年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上荣获金狮奖终身成就奖,2023年入选美国《时代》周刊评选的2023年度最具影响力百人榜单。
“不用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作废品,你可以赋予它们新的生命,以此带来一些新的意义,这会让那些只把它们看作特定事物的人的生活丰富起来。让他们发现,这些东西除了原有用处之外,还有无数可能。”
通过半个世纪的艺术实践,阿纳祖以他创作的庞然巨作呈现出对非洲家乡与欧美复杂关系的反思、对后殖民性和消费主义的批判,以及全球化背景下对文化转化与传承的探索。
“月食之后会发生什么?”
“如果你想用什么来做一个小东西,材料的来历平凡并不代表它们没有价值,当你把材料整合在一起,当它们因为一致的主题而紧密相连,它们的重要性就会不断提升。”
“艾尔·阿纳祖:红月之后”是浦东美术馆开馆以来举办的规模最大的装置展,整个展览由三幕构成,阿纳祖用三个以W开头的英文单词串联起宏伟的叙事场域——《浪》(The Waves)、《世界》(The World)和《墙》(The Wall)。观众受邀步入这些自由流动的幕间,踏上一段移步换景的互动之旅,每次穿行都会开启一种全新的视角。
“一个会出现在作品中的元素是月亮,而且是红色血月。我不清楚血月有何寓意,但它就在那里。作为艺术家,你不一定要对你使用的每个元素都有明确解释,你可以自由地尝试,最终意义就会从这样的尝试中产生。”
此次“红月之后”展览缘起于阿纳祖2023至2024年为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创作的委托项目“艾尔·阿纳祖:红月背后”,最初在泰特亮相时,整件装置的第一幕名为《红月》(意指月食期间能看到的红色“血月”),形状如同一面巨大的船帆,迎风扬起。
“当初接受泰特美术馆的委托创作,我脑海中最先出现的是‘泰特’(Tate)这个名字,它对我来说非常熟悉。”阿纳祖回忆创作缘起,“我在殖民时期的黄金海岸长大,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唯一能买到的糖,是名叫Tate & Lyle(英国泰莱集团)的一种方糖。我想到了所有促成工业诞生的因素,你不能谈论工业而不提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它提供了极其低廉的劳动力。虽然我知道泰特并没有参与奴隶贸易,但它确实从中受益了,所以,我想用一些与这所有事情相关的元素来进行创作。”
此次在上海展览呈现的第一幕《浪》,阿纳祖专为浦东美术馆的特定场域重新设计,红色和黄色的瓶盖悬挂物形成漂浮起伏的海浪,呼应周边滨水建筑及黄浦江弯角的地理位置,也唤起观者对初版本中“红月”的联想。月亮的引力牵动着地球表面的海浪,据说还会影响所有生物的生理、心理和精神行为,这个独特的形象在开场便激发人们思考:月食之后会发生什么?
“酒是欧洲人带到非洲与非洲人交易货物的重要商品,最终参与了在大西洋彼岸(美国)的非洲奴隶交易。他们在西印度群岛制作朗姆酒,然后运到利物浦,再运到非洲。我觉得这些酒瓶盖与非洲历史有很强的联系。”
自古以来,船一直是连接世界的纽带,运送人和货物。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时期,被奴役的非洲人民被交易贩卖,以换取黄金、糖、烈酒和其他商品。他们漂洋过海被带到美洲,其中许多人在甘蔗种植园劳作,推动了酒精制造业的发展。加勒比地区生产的烈酒被运往欧洲,再从那里转运至西非。
阿纳祖整件作品中使用的瓶盖,是当今商品贸易网络的一部分,而这种贸易的历史根植于殖民时代。“我创作时使用了很多普通材料,这些材料因为普通,常常都是人们会丢弃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却有着丰富的历史,有助于保留这个地方和人们的记忆。瓶盖和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有着紧密关联。饮料就是这样从欧洲传入非洲的。后来它们变成了一种货币。”
在18世纪跨大西洋贸易高峰期,水手有时会借助月亮来指引航程。作为地球的卫星,月亮的引力决定着海洋潮汐的节奏。正如水手在海上航行时探索新航道那样,阿纳祖创作构思的灵感便源自他所用材料的海上之旅——从加纳到英国,再到中国,回应着繁忙的港口文化。
“破罐子”不破摔
“破碎并非毁灭,而是重塑的必要条件。”
阿纳祖将碎片视为更新和修复的象征,对碎片的再创作保有长久的兴趣。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曾创作了“破罐子系列”(Broken Pot Series, 1977-1981)雕塑。被殖民和奴役的历史,让非洲的土地和文化分崩离析,仿如那些破碎的陶瓷作品。
“创作这批作品时加纳正经历非常糟糕的时期,我那时在恩苏卡,并没受到影响,但‘破罐子系列’是我对加纳当时情况的思想表达:走下坡路并不等于世界末日。我相信,不破不立,经历破碎,才能重生。”
制作“破罐子系列”时,阿纳祖把破罐碎片揉进新的粘土里混合,使得重新制作出来的陶器更坚固,这种旧碎片与新泥土之间的关系被视作祖先与后辈、传统与创新之间的隐喻。“破坏与传承不可避免,正如死亡与永生。尽管破罐子无法回到原初的模样,但它并没有被否定,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1979年,阿纳祖以同样的手法重建了一个陶瓷地球仪,取了个洋泾浜标题——“We Dey Patch Am”,据说这是受殖民影响产生的非洲式英语,原意颇有宿命意味:尽管一切在流失,我们也要奋力去修补。
此次阿纳祖“红月之后”展览现场,第二幕雕塑《世界》悬挂于美术馆一楼大厅,作品由层层叠叠的瓶盖封条交织而成,半透明的飘逸网状结构悬浮空中,暗示了一组松散的人形元素。当你登上美术馆二层长窗特定位置,这些动态分散的形状汇聚成一个地球的圆形,既呼应反复出现的“红月”意象,又象征全球范围内的人口迁移:无论迫于无奈还是心甘情愿,这些独立躁动的人形元素,当被整体观看时,破碎零落的“地球”暗示着新集体身份和经验的形成。
穿过涌动的《浪》和《世界》,最后一幕悬挂物《墙》的出现预示着某种抵达:一面巨大的黑色编织物从美术馆中央展厅的地面直冲五层的宏伟天顶,底部堆积成池的金属碎片向上涌起,宛如翻腾的海浪和岩石的峰顶。对阿纳祖而言,黑色不仅指向非洲大陆及其全球范围的离散群体,也寓意着一种回归和重返家园的可能。
阿纳祖1944年生于加纳安亚科(Anyako),他的父亲是名渔夫,擅长织补肯特布。“作为艺术家,我的工作与传统手工业之间有很多相通之处,特别是捕鱼。我的家乡是四面环水的半岛,基本是个渔村,很多人忙于重复劳作,例如缝补渔网。我相信,假如你不断重复,事物的意义就会更为深刻。这是我认为我和当地工匠有很大共鸣的地方。”
阿纳祖对“墙”的兴趣,源于诺策(今西非多哥)泥墙的古老传说。据说,这堵墙由阿戈科利国王建造,用以禁锢他的臣民。而埃维人(多哥民族群体之一)的起义最终推倒了泥墙,解放了人民。阿纳祖曾前往加纳的海岸角堡,那里过去是最著名的奴隶堡。“让我震惊的是天堂与地狱的对比,我清楚看到这样一幕:在地牢上方矗立着一座教堂,这印证了我从小接受的基督教观念:天堂在上,地狱在下,这是个非常明显的例子。”
阿纳祖在婴儿时期失去了母亲,由一位牧师叔叔抚养长大。在成年后那些纪念碑式的创作中,他常常将荣耀和恩典的重力注入其中。进入作品《墙》的场域,绕到这面黑墙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覆盖着多彩马赛克的荣光璀璨的装置,仿佛克里姆特那幅名作《吻》在你面前向天空无限延展开去。站在这里,观众可以贴近材料,清晰地看到这些闪耀的图案实际上由无数极小的金属罐部件和瓶盖组成,在纹理和色彩表现主义式的爆发中,释放着希望和永恒的光芒。
“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工作的空间跟你的想象力息息相关。它让你有更多自由,去游走和探索,去发现一些新鲜事物。”阿纳祖目前的工作室位于加纳的特马港市,那里有技术工人协助他处理材料。
“每个人在执行简单指令时,都会有微小差别,而这不是错误,我认为是正常的。在艺术上,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只有在工厂里,你才会看到机器制造的千篇一律的东西,但这些都是人的手工作业,你期待它们展现人的多样性。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必须决定如何调和这些差异,把它们融成一个有机整体。”这个用瓶盖撬动威双终身成就奖的艺术家表示,自己所有作品都是在“庆祝新事物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