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先生谈次曾言:“你们现在最好的就是有老师批评指点,我现在老师都故去,有谁来指点我的不是呢?”(《立雪私记》1985年11月12日)当时先师年七十三,现在我还没到老师的年纪,已深有同感。延君寿《老生常谈》卷一云:“人到没人敢说他不是处,则日流于怪僻而不自觉,所以士有诤友也。从小有严师,有父兄,自可受教。此病多在中晚年,自以为老于世故,邃于学问,无人能更置一辞,此而无密友以婉致或明告之,其昏背尚可问乎!”此言不仅适用于学问,做人亦然。
延君寿《老生常谈》虽为诗话,论学每多精警之语,如云:“心不虚,意不下,断断无成。人生才智稍稍上于人者,皆有傲人之心,然遇当服善处,不可不低首自谢也。凡人不肯自道己短,必己无一长者也,作笼统样子以罔人耳;凡不肯称人之长,必己先有所短者也,作忌刻心肠以自欺耳。”这不但论学如此,推广到应世接物,小至友道,大至邦交,无非都是这个道理。总是持我必无愆、过皆在彼的态度,终究是不会长进的。
坏人只会变老,不会变好。此言看似很绝对,却绝对千真万确。人没有生下来就坏的,正常人初犯错误,都会改正并反省自己,以后就会不犯或少犯错误。人的反省能力就是人生的纠错机制,最终避恶向善,成为一个好人。有些人犯了错误不会改正、不会反省,没有纠错的可能,以致一错再错,始终悖善趋恶,失去成为好人的可能。坏人就是缺乏反省能力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于是只会变老,不会变好。反而像王朔小说里写的那些时时意识到自己是坏人的人,终究天良未泯,让我觉得他们其实还是好人,因为他们对是非善恶还有着反省、辨别的能力。
在聊音乐的群里,有朋友说买了翻版的瓦尔特指挥贝多芬《田园》交响曲,觉得还不如QQ播放清晰。我们都经历过图便宜买翻版的阶段,如果是限于经济能力那另说。但有些朋友以为听音乐不必讲究版本,只要专注于音乐本身即可,或者说业余爱好者,重在陶冶情操、提升修养,版本不是什么问题,那就不妥了。录音版本对于音乐,就像照片之于人。不听优秀版本,根本无法感知乐曲的真髓。就像看一张不出彩的明星照,不会知道真人有多美。瓦尔特指挥哥伦比亚交响乐团1958年录制的《田园》,优雅明快而有很好的平衡感,录音也很出色,被许多评论家推为首选版本,CD以1985年CBS发行的所谓“报纸版”音效最好,这是有定评的。但这款录音也有一点不足,就是电平低,要开较大的音量才能尽显风采。
听黑胶唱片的好处,除了音效好之外,还经常可以听到一些不知道的音乐和演奏家。最近偶得一张匈牙利Hungaroton公司1981年发行的女钢琴家Donatella Failoni弹奏的意大利作曲家奇马罗萨的31首奏鸣曲。奇马罗萨(1749—1801)以歌剧闻名,一生写作了80多部歌剧,几十部合唱作品,被目为“意大利的莫扎特”。虽然他也有50多首钢琴奏鸣曲传世,但我从来不知道竟这么好听。布达佩斯出生的Donatella Failoni,上世纪60年代后期出道,录制这张唱片时还很年轻,未必弹到很高的境界,却也泠泠可听。况且这不算热门音乐,录音不多见。听过这张唱片,就让我对她的克莱蒙蒂和李斯特录音产生了兴趣,留意她的其他唱片。在LP时代留下的浩瀚的历史录音中,能被转制为CD发行的只是少数,大量的录音也像许多文学作品一样,逐渐被遗忘。被遗忘的东西,不都是不好,只是为无见识的出版商和市场所误。但在黑胶唱片中,我们就可能遇到一些不该被遗忘的录音。
《孔子家语·六本》记孔子语曰:“吾死之后,则商也日益,赐也日损。”曾子问为什么,孔子对:“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好说不若己者。不知其子,视其父;不知其人,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地,视其草木。故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焉。”孔子这段话非常有名,后人将它浓缩成一句格言:“欲知其人,先观其友。”蒙古族也有谚语:“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就看他的朋友。”孟母三迁而近学宫,是为了让孟子接近文雅之士;吴之振母亲看到儿子的朋友黄宗羲、高旦中,欣慰其子将来必不凡庸。凡人与人交,国与国交,这句话都适用。
小提琴家文格洛夫被问到法比派小提琴演奏的特点时,强调了音符之间的连接、延音和歌唱性三点,它们是相关的。他说:“即使你需要快速演奏,音符之间也总是有连接。就像是一串音符,形成了乐句,而这种音符之间的连接就是产生能量的来源。”连贯的歌唱性演奏,就是说“即使音符之间有空隙,你也要呼吸。你要像唱歌一样去处理它”。对间隙和连接的这种讲究也正是翁方纲“肌理”说关注的内容,他用了一个比喻性概念“笋缝”来指称诗歌文本意义单位之间的间隙和连接。
陈寅恪高足阎文儒先生,住北大燕东园。老友靳大成兄曾登门请教,听他讲当年陈先生上课的情景。陈先生说自己写论文,大概就是引文,案;引文,案;引文,案。最后,一句结论,就写完了。这就是老辈的著述法,教案体。钱锺书讽刺当时的大学老师把讲义印成书,再拿书来做讲义,就是指这种教案体著述。其渊源出于古代的学案,学案就是一种教材,无论现实中有无讲学的实际需求,它都将读者视为潜在的生徒。
阅扬之水《问学记》,记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廿八日访赵萝蕤,说起近来对某某的宣传大令人反感:“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十七世纪如莎士比亚那样的博大精深他没有,十九世纪如拜伦、雪莱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放浪无羁,他也没有,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以前我总对我爱人说,看书就要看伟大的书,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何必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聪明,最没意思。”虽然这位先生最心仪的意中人就是赵萝蕤,但当时她就不入眼,多年后看得更清楚了。
作者:蒋寅
文:蒋寅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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