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离开小区,经过吴姐家门口,车子打弯,车灯照亮了前面一小块草坪,一只体态丰满的猫咪躺在上面安睡。
咦,那不是乌云覆雪吗?
乌云覆雪是我乡下院子里的一只流浪猫,这个名字是我为它定制的。我一两周从城里回来一次,为它补充粮食和清水。最近一个多月,它从我院子里消失了。
我赶紧靠边停车,下来看看。
如果是乌云覆雪,我的气味它应该熟悉:它会主动跑过来,在我的脚边盘桓。我蹲下来,它的鼻头会在我的膝盖上蹭来蹭去。我摸摸它背上轻盈的“乌云”,再撸撸它身上丰厚的“白雪”,最后它挣脱开去,在地上打一个滚,露出满肚皮的“雪”,扭转着身子,将“婉娈”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见到我,它没有迎上来。仔细看,它戴了脖圈,这是吴姐的家猫?
它不过来,我可以过去。它没有躲开。即便不是乌云覆雪,这也是一只老神在在的猫。
这时,吴姐出来了,跟我打招呼:“这是院里的流浪猫,经常到我家来找东西吃,我就收留了它,它还有一个孩子,跟它长得一模一样。”
应该是乌云覆雪了。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是小乌云覆雪,我简称它小云。我不在小区的日子,它要吃饱,要活得体面有尊严,不能像真正的流浪猫饥一顿饱一顿,必须有个依靠。它聪明、机灵,对人怀有善意,信任人,应该能遇到好人家。在长久不见的日子里,我一直这样念叨。现在,它真的遇到好人家了,我不是应该高兴,应该开怀大笑吗?
当然,当然。好长日子里不知它的下落,总是挂怀,现在看到它这么慵懒,一定是生活富足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吴姐是个善良的人,买的猫粮,价格比我贵多了。她已退休,每天都住在这里,她一定会照顾好乌云覆雪。
而且,吴姐给它和小云都戴了脖圈,那就是收编了,是家猫的待遇了。
吴姐说,还有一只小黑猫,我给它戴了一只红脖圈,红与黑,在绿草里一眼就能看见。
我见过小黑,是小云的小跟班,年纪小,胆子更小。小云有奶爸禀赋,还“拖儿带女”帮小黑上了户口,真是了不得。
“来福,过来。”
“谁是来福?”
“这只小猫呀。”
“那,他妈妈呢?”
“元宝。”
“哦,哦。元宝。”
离开小区,往上海方向行驶。我扭开收音机,传来李宗盛的歌:“因为我在无意间听见有人叫你宝贝,因为我明明听见有人叫你宝贝,你让他叫你宝贝……”这么巧,居然是这首歌。
我关掉收音机,车子在暮色里,像一头孤独的野兽,撒腿奔跑。公路两旁是水杉林,针叶已黄,夜色弥漫开来,我能看见前面大片黑色中的一痕蓝天,是今天最后一点亮色了,马上,大地就会沉入乌沉沉的夜晚。
我为什么有点不开心呢?
难道我希望乌云覆雪一直流浪,朝不保夕冻馁而死?呸呸呸。
难道我希望它藏在竹林深处、楼道拐角、垃圾堆里,一直等我,等十天半月回来见它一次?一身雨水、蜘蛛网、尘灰,奔跑过来,眼里还藏着火星与泪水?
呵呵。我小时候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那里面常有这样热情的、神经质的姑娘,最后热情将她燃烧成灰烬,遇到一个极不靠谱的男人,葬送余生。
也不是,我虽自恋,疾不至于膏肓。但是一声“元宝”,还是让我难以为怀。
名字,是它和新的主人之间的情感密码。叫什么名字有关系吗?没有关系,如果它在见我的第一瞬间奔跑过来,依然打滚,依然亲密无间,叫什么都枉然。
但是,它明明认出我来了,还慵懒地卧在那里,一直到新主人过来,喊它,它才过来。这时称呼它什么名字,就另有含义了。
乌云,乌云。它的名字是乌云覆雪,我常常简称乌云。我喊它,它置若罔闻,而一声元宝,它居然就过来了。
你已不再是乌云覆雪。你变成了富态的元宝。
乌云覆雪当初与我隔窗相望,不多打扰,我认为是行止有节,还夸它懂事。现在,它这么有眼力劲,在我面前如此矜持,甚至装作陌生的样子,为了什么?
乌云覆雪,你真的彻底将我忘了吗?小云还来我院子里看望,你一次都不来?这个院落不曾给过你温暖?在元宝余生幸福得冒泡的日子里,会有想起乌云覆雪的短暂时光吗?
现在追问它的冷漠?难道我要让它陷入依违难定的境遇?“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人类考虑太多,所以纠结;猫咪不需要,它要现世安稳。
它,还有孩子,还有孩子的朋友,这一大家子,都必须靠它有眼色。它要在新主人面前表现立场,斩断无用的情丝,平衡复杂的关系,必须无视我的靠近。而且它也知道,我的靠近一如既往,稍纵即逝。这样的靠近,温暖不能持久,不值得留恋。
体面地活下去,大于片刻的婉娈。
我在隐约间怪它无情?不敢。我深知,情感需要,不能等待,它需要眼前的、触碰得了的温存。吴姐的花园是它的安身之所。门口这块小草坪,可以随时溜达。每天有粮食、洁净的水,有新的、温暖的猫窝,孩子能守在身边,夫复何求?
一生当中,要与多少生命相遇、相悦,以为长相厮守,终于又走散,各自消失在人海。两个亲密的水泡曾经融合为一个大的水泡,欣喜兴奋,以为这是世间的奇迹呢,谁知,瞬间就像鼻涕泡一样碎裂了,那滴水和这滴水,消失在大海,成了完全陌生的浪花。
汽车从郊区开进城市,黑夜早就降临,不过,早就看不到深沉的黑暗了,灯光秀让夜晚的城市更加炫目、迷人。
附近高楼的外立面汹涌着绿色的浪花,整个坚固的楼群变成了一支甜蜜的水果糖,从高架桥两旁黄色的灯光里看过去,这是一支会跳舞的糖,散发着哈密瓜的清凉气息。还有一座高楼,外立面由无数方块的玻璃拼接,一部分玻璃后面有雪亮的灯光,一部分设置为漆黑的衬底,有一些地方白光渗透黑暗里,尖锐的黑白对照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我略微放慢车速,逐渐看明白,这是一幅大写意的泼墨山水。而且,黑白在不停变换,幻化出让人难以捉摸的图景,有时是小桥流水,有时是蓑翁杖藜,有时是——
乌云覆雪。
元宝,是元宝。金光灿灿的元宝啊。我几乎喊出声音来。
怎么会是元宝呢?怎么会是来福呢?明明是乌云覆雪和小乌云覆雪。
此后余生,它们的名字是元宝和来福,与你无关。
充电的电池长久搁置慢慢耗尽电量,总有一天,我开车走过吴姐的门口,它再也不会顾及我,把我看作车如流水马如龙中的任何一辆陌生的车,一匹孤独的马。
下了高架,我回到繁华都市的一角,停好车,明天是周一,要去单位打卡上班。我要用很长的时间,学会忘记乡下那只叫乌云覆雪的猫。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