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胡新平
本期编辑 | 王璇卿
本期审核 | 江怡
引言
印度贫民窟中失去一个肾脏的居民们。图源：DW
一、印度肾脏黑市背景
印度的肾移植始于1970年代。到1980年代，印度已成为亚洲地区肾移植的领军国家。1983年引入的抗排斥药物环孢素使得非亲属捐赠成为可能，加上监管不足，印度的肾脏移植数量迅速增加。
在这个贫困人口众多的国家，贫民窟成为了商业器官市场的重要来源。印度一度被称为“肾脏仓库”，以低价和充足的肾源吸引了大量来自中东和西方国家的患者。
由于非法器官交易的泛滥及其引发的国际社会广泛伦理争议，印度政府于1994年通过了《人体器官移植法》，明确禁止人体器官的商业交易，只允许近亲属之间的活体器官捐献，以及出于“深厚感情或依恋”的非亲属间捐献，但后者需经过授权委员会的批准。
法律的实施初期确实抑制了非法交易，许多中介暂时退出市场，部分医院也停止了相关活动。然而，器官需求的持续增长和广泛的贫困导致非法市场的出现。比如，1997年左右，印度南方纺织业衰退，一些失业的纺织工人只能选择出售肾脏来偿还债务。
此外，中介们迅速找到了规避法律的方法。例如虚构亲属关系，或滥用允许非亲属出于“感情或依恋”捐赠器官的条款。印度的肾脏病专家Mani曾指出，“成百上千的贫民窟居民对他们两周前从未见过的百万富翁怀有足够的感情或依恋，以至于愿意捐献一个重要器官，这种情况令人难以置信。”
由此，自1990年代末，由于执法不力、处罚轻微以及日益增长的肾脏需求，非法器官市场持续蓬勃发展。随着近年来有组织犯罪网络的介入，非法器官市场进一步壮大。尽管印度政府在2011年对《人体器官移植法》进行了修订，后在2014年颁布了《人体器官和组织移植规则》（Transplantation of Human Organs and Tissues Rules），但这些努力似乎未能有效遏制黑市的发展，近年来印度的器官贩运案件层出不穷。
二、印度器官黑市运作机制
虽然肾脏在黑市中具有特殊地位，但是黑市运作体制类似。近年来，随着一系列器官贩运案件曝光，印度器官黑市的运作机制为公众所知。尽管其具体规模仍难以量化，但每一则报道都如同拼图的一片，让我们得以一窥这个复杂而隐蔽的地下产业的全貌。
（一）
中介
Facebook上伪装为器官捐献的招募广告。图源：Al Jazeera
中介经常会利用受害者的经济困难和欠缺对器官移植的知识，许诺高额回报，但实际支付的金额通常远低于承诺，甚至可能没有任何报酬。近期的调查还发现，一些中介甚至会以“注册费”或“手续费”的名义，诈骗捐赠者购买原本完全免费的器官捐赠卡，金额从8000到10000卢比不等。这些贫困的受害者为了“卖肾赚钱”，反而要先借钱交费，最终可能不仅没能获得许诺的酬劳，还背上了更多债务。
此外，受害者通常不会被告知器官移除的风险和长期影响。招募者和中介常用欺骗手段，例如谎称肾脏会再生，或者摘取的一个肾完全不会影响健康，诱骗受害者参与。强迫、以法律后果相威胁、护照扣押等手段也常用于控制受害者，以确保他们不会在器官移除前反悔离开。
为了满足法律对器官捐献双方的关系要求，中介一般还会负责伪造文件。例如制作家谱，伪造显示家庭关系的家庭文件，必要时甚至伪造结婚证。为了增加可信度，他们还会安排拍摄供体和接受者一同参观寺庙或度假的照片，并且编造虚假故事来解释双方的“情感联系”。
（二）
器官提供者
在印度的器官黑市中，提供者主要来自社会最底层的贫困人群。值得注意的是，研究发现印度器官捐献存在明显的性别失衡——高达80%的器官捐献者是女性，这可能是因为作为“养家糊口者”的男性往往被认为健康更重要。
器官提供者并不限于印度人，周边国家的贫困人口也成了器官黑市的目标。例如，自2021年缅甸政变以来，经济制裁与社会动荡导致贫困加剧，使得更多人被迫参与器官交易。据报道，在仰光附近有一个被当地人称为“Kyaut Ta Lone”的村庄，在缅甸语中意为“一个肾脏”，因为那里大量村民迫于生活压力出售肾脏。
（三）
器官接受者
同样，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也不限于印度人，而以来自发达国家的客户居多。以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公布的数据为例，自2010年以来，至少有158名英国患者到海外接受器官移植，其中四分之一是在印度进行的。2008年印度警方破获的古尔冈库马尔案中，接受移植的患者多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沙特阿拉伯和希腊等国家。
（四）
医疗机构参与者
某些医院也可能参与其中，为器官接受者和提供者提供住宿和手术场所。例如，作为印度最知名的医院，德里东南部的Indraprastha Apollo医院就曾多次卷入器官贩运事件中。2016年，该医院两名行政秘书与一群中介和捐赠者一同被捕，案件调查至今仍在进行中。2023年底，Telegraph报道，缅甸的年轻村民被诱骗出售肾脏，供富有的缅甸患者使用，并被空运至这家医院进行手术。2024年初，德里警方逮捕了Indraprastha Apollo医院的高级移植顾问Dr. Vijaya Rajakumari和其他六名涉案人员，他们被指控经营孟加拉国和印度之间的非法器官交易网络。尽管Indraprastha Apollo医院发表声明称其手术合法合规，对医院内的非法活动不知情，但涉案中介声称医院对此有所了解。
另外，在器官移植过程中，供体需要接受一系列医学检测以确认其与接受者的匹配性。实验室和病理科医生有时在明知交易非法的情况下协助中介。Al Jazeera报道称，达成协议后，潜在捐赠者通常被送往新德里和北方邦的指定病理实验室，或钦奈的大型私立医院进行预先安排的血液和组织分型测试。这些医疗机构的一些医生了解交易的性质，并且能够加快检测流程，从而迅速匹配供体与接受者。
Telegraph记者暗中拍摄的阿波罗医院的著名移植外科医生与器官贩卖中介接洽。图源：“海图国智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三、黑市在印度长期存在的原因
首先，印度和全球的巨大器官供需缺口是器官交易长期存在的主要原因。与任何市场一样，器官黑市也遵循供需原则。当前，全球范围内肾衰竭患者的数量激增，以及肾脏移植作为终末期肾病患者最有效的治疗方案之一，导致了对肾脏移植的巨大需求。仅在印度，等待肾脏移植的患者已达20万，但通过合法途径获得的肾脏供给严重不足。每年合法移植的肾脏数量约为5,000到8,000例，远远不能满足需求。
供需之间的差距为器官黑市的存在提供了生存空间，导致非法交易泛滥。尽管印度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试图扩大合法肾脏移植的供给，例如扩大法律允许的亲属范围、允许配对捐献（swap donation）等，但这些措施仍无法弥补巨大的缺口。供需原则同样适用于全球范围内的器官移植市场，许多国家同样面临着合法器官供给不足的问题，从而推动了非法器官交易的持续存在。
其次，印度长期存在的贫富差距为器官黑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潜在供体。印度拥有全球三分之一的贫困人口，营养不良者超过200万。由于生活困境，许多贫困者面临“出售器官还是饿死”的困境。根据器官衰竭解决联盟在2010年至2012年间对103名印度器官交易受害者的采访，98%的受访者指出债务是卖肾的主要动因，其中债务来源包括婚礼支出、家属患病、失业及子女教育等经济压力。受访者普遍表示，如果没有严重的经济困难，他们绝不会同意摘除器官。
此外，如上文提到的，印度周边国家，如尼泊尔、孟加拉国等，近年来的经济状况恶化，导致大量贫困人口涌入印度，试图通过出售器官缓解经济困境。这进一步扩大了潜在器官供体的范围。
1994年印度颁布的《人体器官移植法》本意是禁止器官商业化交易，旨在打击非法器官买卖。然而，由于法律中存在漏洞，黑市交易仍然猖獗。例如，该法允许“基于感情或依恋”的非亲属间器官捐献，这一条款被广泛滥用，捐献者和受赠者通过虚构关系或提供虚假情感联系的证据，规避法律的限制。
此外，法律执行不力和监管机制薄弱，助长了非法交易的持续存在。尽管有法律框架，印度在监管和执法方面仍存在诸多不足。许多非法交易通过法律的灰色地带进行，监管机构未能有效查处这些违法行为。
部分医疗从业者的参与进一步助长了器官黑市的繁荣。近年来报道的案件无一不涉及医生出于经济利益默许甚至直接参与了非法器官交易。这种广泛存在的腐败不仅限于医生层面，以Indraprastha Apollo医院案件为例，涉案中介透露，尽管捐赠双方需要通过医院移植授权委员会的面试，但这一过程往往形同虚设。委员会成员仅进行形式上的检查，未能严格审查捐赠者和受赠者的关系，从而让非法交易得以顺利进行。
信息不对称也加剧了器官黑市的存在。供体往往缺乏基本的法律知识和医学常识，易受到中介的欺骗，未能充分了解捐献器官带来的健康风险和术后后果。同时，面对严重疾病的患者，尤其是那些处于生死边缘的患者，可能难以理性评估黑市交易的潜在风险和长期影响。
四、结语
印度器官黑市近些年已经发展成为一个高度组织化、专业化的地下产业。从最初的地区性犯罪，发展到今天的跨国犯罪网络；受害群体从印度本土贫困人口扩展了周边国家的弱势群体。从简单的现金交易，演变为涉及文件造假、外交欺诈的复杂运作；参与主体从个别医生，升级为知名医院高层的反复系统性介入。
那么，这个庞大的黑市又在印度激起了怎样的社会涟漪？为什么现有的法律体系难以真正保护弱势群体？以及，印度人民究竟是否有可能逃出这个无情的市场？下篇《法律保护不了穷人的肾：印度器官黑市的困境与出路》将对这些问题作出解答。
本期编辑：王璇卿
本期审核：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