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今村夏子在2010年以一篇短篇小说《新女儿》(后更名为《这里是亚美子》)开启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并凭借这篇小说拿到了太宰治文学奖。此后的十余年里,她又凭借收录《这里是亚美子》的短篇小说集拿到了三岛由纪夫奖,她2016年创作的《鸭子》拿到了河合隼雄物语奖、2017年的《星之子》拿到了野间文艺新人奖,她的最近一部作品是2019年的《紫色裙子的女人》(简体中译名为《无人知晓的真由子》),在三次提名芥川奖后,这部作品终于帮她捧回了该奖项。
今村夏子
如今,频频获奖的今村夏子已然成为日本文坛备受瞩目的作家之一。《无人知晓的真由子》在日本销量破十万册,《星之子》、《这里是亚美子》被改编成电影,作家本人也受到了宫本辉、川上弘美、小川洋子等一众名家的赞誉。
作为今村夏子的第一部作品,《这里是亚美子》就已奠定了她的写作主题和风格。故事的主角亚美子是个小学生,与父亲、继母和哥哥一同生活,她活泼好动,对身边的人和事物总是怀有难以节制的好奇。也正是因为这份难以节制的好奇,使得亚美子成为周围人眼里烦人的存在,她的言行也很少被重视。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继母流产后,亚美子在院中给夭折的婴儿做了块墓碑,安慰继母的初衷却被误解成恶作剧,继母跪地痛哭,“从那天起,母亲就没有了干劲。哥哥突然变成不良少年,也是在那个时期”。
重组之家似乎仅由一个孩子的恶作剧走向崩溃。与此同时,亚美子承担了“恶作剧”的全部后果,继母与哥哥从家中隐去,一个长期蜗居在卧室,一个极少回家,与亚美子仅有交流的父亲在面对她想吃母亲做的饭、房间里有怪声的需求时频频漠视,当她因为害怕想跟父母一起睡时,“父亲走近亚美子,伸出右胳膊,一言不发,用右手手掌推了推亚美子,左侧锁骨附近咚咚一声……两声之后,亚美子的身体已经立在了父母的卧室之外”。事实上,父亲早已将亚美子当作家里需要清除的“幽灵”,以至于在故事结尾,为了挽回家庭,以搬家的借口将亚美子抛弃给了奶奶。
在家庭之外,亚美子在学校里也遭受着同学们愈加严重的言语和肢体暴力。亚美子的故事其实是一个被当作“异类”的孩童在生活中持续被打压和排挤的经历,今村夏子在以亚美子为中心的孩童视角下,始终保持着简单易懂、带有一丝童真感的文字风格,也因此,所有施加在亚美子身上的暴力都被文字软化,父亲推亚美子只有两次咚咚声,在被女孩们围堵在厕所霸凌时,亚美子被踢的小腿“声音很好听”。隐去亚美子对暴力的主观感受,今村夏子有意用这样的文字更好地塑造这个活泼好动、对外界似乎有天然免疫力的孩童形象,这样的孩童接近中文语境下的“皮实”,调皮惹事,但又自带韧劲儿能经受住捶打。
然而,看似对伤害免疫并不代表伤害未曾发生,也不能抹去伤害造成的影响。故事里,两处隐晦的细节暗示了家庭与校园暴力给亚美子带来的影响。她开始没完没了地唱歌,“在外面走路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待在家里的时候,不管在哪里,都要唱”。因为感到孤独和无助,亚美子用唱歌的方式来陪伴自己,当她再也无法抵御这种被孤立的感受,取而代之的是类似躯体化的恐惧。某次在面对房间里持续的怪声,“亚美子无法呼吸,她搞不清自己是想吸气还是想吐气”,在终于可以正常呼吸后,她对着一台玩具喊出心里话:“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这里是亚美子!”
《这里是亚美子》电影剧照
无论亚美子怎么呼救,“没有人应答,没有来自任何空间的应答”。今村夏子的文字与亚美子真实经历间的反差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文学与影视中常见的“残酷美学”。在故事改编的同名电影里,这种美学借由影像被重新放大,身穿白衣的亚美子孤身一人站在奶奶家附近的海岸边,曾在她歌声中幻想出的童话角色们纷纷乘船赶来,被现实世界抛向边缘的亚美子在与角色们的对望中似乎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异世界,那是仅有能接纳和陪伴她的世界,是浪漫的,但也是虚假的。
如此,孩童视角下将痛苦抽离至变形的现实,如一颗覆满糖霜的药丸塞进了读者的嘴里,阅读今村夏子的感觉便是在这一层被微甜蛊惑的愉悦中,寻找那怪异口感与胃部轻轻抽痛的根源。写于2017年的《星之子》同样以少女的视角,讲述了其怪异的家庭和成长经历。
自出生起,千寻便被原因不明的湿疹折磨,父母尝试了各种药物和疗法都没有效果。在向同事诉苦后,父亲带回了同事给的水——“金星的恩惠”,并按照同事的建议用水给千寻清洗身体。因为千寻的病逐渐痊愈,父母彻底迷上了“金星的恩惠”,不顾旁人劝告,把它当作可以引导精神和身体健康的“圣水”。把毛巾用水浸湿,搭在脑袋上,这种自上而下的清洁成为父母每天一定要做的仪式。与此同时,家人之间开始分离,舅舅跟“不可救药”的父母断绝来往,比千寻大五岁的姐姐离家出走,目睹这一切的千寻,处于既清楚父母不对劲又无法从家里抽身的纠葛中,在故事结尾,夹身父母中间,被迫与他们一同寻找寒夜中的星星。
《星之子》电影剧照
鉴于邪教曾在日本造成的广泛影响,一些读者将《星之子》解读为邪教家庭小孩不自知的自述。千寻父母对水的痴迷,对大女儿出走的漠视、对小女儿偶尔展现出的带有胁迫的关爱,因为千寻——这个来自家庭内部的孩童视角,再次敷上了糖霜。往更深处看,《这里是亚美子》和《星之子》都通过家庭这一环境暗示了存在的社会问题,因为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就将问题的后果撇给最弱势的群体,又或者转而寻求虚假的心理安慰予以掩盖。《星之子》里,把“金星的恩惠”介绍给千寻父亲的同事,同样希望借水的力量治好孩子不会说话的病。但事实上,在千寻第一次随父母拜访这位同事时,她就发现这个孩子其实会说话,只是不愿对父母开口。
2019年的小说《无人知晓的真由子》将今村夏子笔下的怪异体现得更加透彻。叙事者是一个自称穿黄色开衫的女人,她正在观察一个“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在她的叙述中,紫衣裙女人是一个与社会脱节的“异类”,她总是独自一人,没有长期固定的工作,在公园里被戏称为专座的椅子上吃奶油面包,为了跟紫衣裙女人做朋友,“我”像跟踪狂一般追随她,自认为在“我”的帮助下,紫衣裙女人找到了酒店清洁的工作,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黄色开衫的女人和紫衣裙的女人,今村夏子的人物设定让人联想到同样是芥川奖得主的柴崎友香,在后者的《黑夜白昼》中,女主角朝子(Asako)先后与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相恋,他们却有着同样的面孔。究竟是朝子巧合般地遇到了长相相同的两人,还是她将对初恋的感情经由臆想投射到了第二个人身上?同名改编电影《夜以继日》的英文名《Asako I & II》隐隐暗示了问题的答案隐藏在朝子身上。
电影《夜以继日》剧照
再回到《无人知晓的真由子》,有跟踪癖的黄色开衫女人——这个道德层面上不可靠的叙述者,是否同样不分虚实地构想了紫衣裙女人的生活?在她为紫衣裙女人不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担忧时,同时透露出的是自己窘迫的近况,“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甚至四处搜罗能卖出去的东西,每月一次潜入小学的跳蚤市场摆摊赚钱”;“尽管我一直在跳蚤市场上赚点小钱,然而这份收入可谓杯水车薪。按照我的经济情况,同时支付房租和修理费本来就不可能”。或许,黄色开衫女人才是自己口中的“异类”,将自身生活中与社会脱节的“不正常”投射到紫衣裙女人的身上,并如此期盼着紫衣裙女人的生活步入正轨,似乎唯有这样,“我”才能像她一样正常。
《无人知晓的真由子》日文原版封面
在意识到这点后,黄色开衫女人口中,紫衣裙女人在酒店工作中遭受的职场霸凌、与所长私会到闹掰后不得不出逃、而“我”再次出手帮助她逃离此地的种种经历,似乎同样是将自己过往的经历转嫁给了紫衣裙女人。故事结尾,紫衣裙女人消失了。如千寻在父母的胁迫下寻找寒夜的星星,今村夏子在此同样创造了一个看似日常的惊悚场面,黄色开衫女人坐在了紫衣裙女人的专座上,取出购物袋里的奶油面包,“我把面包撕成两半,一半放在腿上,另一半往嘴里送”。自始至终,读者只知道紫衣裙女人名叫“日野真由子”,但真正“无人知晓的真由子”其实是黄色开衫女人,她变成了紫衣裙女人,真由子彻底消失了。日文原版的封面更直白地传达出这部小说的用意,一块斑点布裹着两个看不清样貌的人——无人知晓的真由子在布罩的暗处制造另一个自己,倾听从身体里传出的孤独呓语。
今村夏子于1980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她创作的《无人知晓的真由子》跟她本人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学毕业后,她一直靠打零工生活,期间做的最久的工作便是酒店清洁,她开始写作是因为在工作中长期累积下的负面情绪:认为自己被讨厌和孤立,索性躲在家里从事这份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即便以作家身份获得成功后,今村夏子依然不能完全摆脱自我否定的想法。如今来看,作家的真实经历似乎也是“无人知晓的真由子”,所有经由作家笔下诞生的故事和人物有了顺理成章的缘由。能依靠写作帮助作家本人走下去,同样是她作品里最值得珍视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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