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圈子中的微友传上两篇帖子,令我不约而同地将思路集中到一个明朝人张岱的身上。
一篇帖子关于王世襄的。因为11月28日是中国文物学家王世襄的忌日,微友回忆了她当年采访、认识王世襄和陪同荷兰王子Friso前往北京向王世襄颁发荷兰奖项的点滴。王世襄,只因为“少年燕市称顽主,老大京华辑逸文”而成就,从玩物成了研物,终成文物史专家,特别擅长明清家具研究。2003年他获得当年的荷兰克劳斯文化奖最高奖项,为目前获得这个最高奖项的唯一中国人。
明朝遗民张岱,也是个玩家,从王世襄想到张岱,只因为都是“玩家”出身而已。维基百科说张岱“喜欢游山逛水,深谙园林布置之法;既懂音乐,又谙弹琴制曲;善品茗,茶道功夫相当深厚;喜欢收藏,鉴赏水平很高;又精通戏曲,编导评论都要求至善至美。”
两人最终成就的道路迥异,方向不一,张岱的成就在散文与史学作品,但是始于“玩”,终成气候,玩物而不丧志,也略有异曲同工之处。
一篇帖子更加直接,是章诒和的旧文《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令我对这个这么吸引老才女兴趣、坦言不惜以身相许的张岱的印象,更加好奇与深刻。
我没有很好地读过张岱,但是大学时代一位老先生黎敏子——当年辞源编辑组的成员——给我们讲授明清诗文,把最为乏味的古典文学一章讲得龙飞凤舞。他特别欣赏张岱,讲张岱文章的简洁,取材角度的别致,观察景物的细致,还有文章中流露出的真性情,讲到兴之所至,眯起眼睛,背诵若干金句,陶醉其中,我真的被感染了。不过,由于张岱不属文学史上说的什么一线作家,例如“八大家”之列,我们这些读中文的师范生也大都把张岱放过了。
倒是后来读张岱的《自为墓志铭》一散文名篇,甚为诧异,竟有这样写自传的?
且看:“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好个张岱,自毁三观了,把半生纨绔子弟的所作所为,毫无掩饰的抛出来。锦衣玉食不在话下,自然经常对美女动手动脚,还玩相公(同性恋),可谓作风败坏、道德不端了。现在落在中纪委手中,早就双规了。
不过,这并非全面论张岱评张岱,仅借题发挥而已。
现今的文字,已经罕有如此之坦诚的。
某年,某人送我一本名义上某出版社出版的其本人“自传”。我谢过,略略瞄了瞄,放在一边了。头几页,是这位先生和某国大小领导的合照,以及侨界人物的合照。
我对这位先生是充满敬意的,因为自己实在几辈子也混不到这位先生的高度。但是在荷兰,谁不认识谁?特别在场面上混的。关于他,其中就有过“动手动脚”的记录,但他绝对不敢如张岱如实招来“好美婢”的。我想,他一定是如此这般讲述,也如此这般由写手记录下来的,极力高大上一番,因我也看过他对大报记者海吹的东西。
为了给自己立德立功,首先立言,于是,花个几千块欧元到出版社卖个书号,再花上几百块在名人词典中立个条目,白纸黑字,也认为能够在华人历史上留下一个水印了。
还有一次,某人听说我会弄点文墨,就说,给我钱,为他写一本传记。我说,现在出本什么书不成问题,有钱就可以,我写也可以,但是,我要真实地写。他说,当然是真实的。我说,你娶了两个老婆这点写不写?他尴尬了一会,因此也没有成交。
很多时候,更有写手们为人物本人涂饰,按照时代的标准,把一般行为往高处拔,往线上拉,涂上油彩,贴上金箔,如土地庙中的泥菩萨,进入大大小小名人堂之列,试图一尊尊地供奉起来,但是,恐怕除了那些虚荣心的本人有点心满意足之外,现代也没有多少读者买账。这现象,在那些新闻、准新闻、状新闻、假新闻和非新闻的文字中,屡见不鲜。
通观今之数不清的各种自传,传记,几分真实几分假?乃至一个事件,不同的研究者均能引经据典,但却引述出不同的结论。不读也罢。
一个作者,能够如张岱般解剖自己,其文字的可信程度,也就必然加分。这也是许多古代名家的著作能够为世人所推崇的原因之一。
张岱毕生不求闻达,投闲置散,无论明亡前后,所追求的是适心随意的生活,这是我很敬重的,故其文章,便是一种心灵的投射,真率鉴人。在《自为墓志铭》中,他自谓“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具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但是,历史自有公论,如今,一些文科的学生,要靠张岱拿硕士博士的呢!
张岱晚年的日子过得很不好。但是,他心中仍有股朱明王朝的热忱,“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不过,当代有个叫做Jonathan D. Spence的英国人,他有个中文名字叫史景迁,据说是“景仰司马迁”之意,是个颇有点名声的历史学家,治中国历史,甚至写了一部《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记录了张岱的事迹。
据说张岱在清兵南下之后,带着家人逸隐山中,务农为生,同时著书立说,彰显英烈,力修明史,为《石匮书》。张岱还著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文字功力一流。
其史学和文学上的成就,举世公认,还有没有人追究他“好美婢,好娈童”,予以封杀的呢?
最有力的文字是最真诚的文字。无独有偶,今年(2014年——编者注)4月30日逝世的日本著名作家渡边纯一,也曾在去年在《日本经济新闻》连载《我的履历书》,和日本的知名人物如岸信介、中曾根等政界、商界和体育界名人享受同一待遇。而这位以写情色作品著名的作家,居然在履历中写尽了自己生活的阴暗面,“内容坦荡荡,也非常赤裸裸”,各种刺激的语句出乎读者意料,也是一例。不过,我没读过。
中国文坛也一阵热闹,各大网站均开辟了纪念渡边纯一专版,自然评价不一,这很正常。作为写作情色作品的作家渡边,其作品之所以登上大雅之堂,就是其情色之作都具有非一般的色情的含义,也就是从人类的本性本能角度挖掘其中的含义,可媲美弗洛伊德、劳伦斯等人作品。
文字,要写人,就是要写真实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有瑕有瑜的人,这样的文字才有生命力。
如张岱所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交友如是,写作也如是;真,在于有疵。
(2014年,原载新浪博客和《中荷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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