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证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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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证书的味道

(散文)

李泽利

      1977年5月的那个清晨,在酒中醒来的小李,开始了自己人生的又一个行程。离开东海县农业学大寨前湾村工作组,告别同伴和相识五个月的乡亲们,挑着行李,去了黄川公社党委当通讯报道员。

      一路上,小李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扛着“红缨枪”上完小学,拉着石头读完高中的小李,清楚自己坛子里没“几粒米”,靠在学校编写黑板报的“皮毛”功夫,能干得好通讯员这差使吗?

      果然不出所料,第一炮就没打响。“黄川公社夏收夏种干在先”的稿子,寄到县广播站如石沉大海。党委大院里的“委员”“助理”们要写个通知、总结、发言稿之类的公文,小李有求必应,活是接下了,可总是干不好。好在小伙子听话勤快,大院里没人因为这事瞧不起小李。

      那年,小李十九岁,是大院里唯一的青年,本该春风得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没了以往的笑声,整天闷闷不乐,小李心里发虚,有意无意躲着“委员”“助理”们走。

      一个偶然的机会,小李看到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山西刊授大学新闻专业招生,学习期满合格,颁发刊授大学毕业证。小李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喜出望外,赶紧报了名。

      两年过去,小李拿到毕业证,参加一年一度工作人员登记,在“学历”一栏,工工整整写上“大专”二字。党委组织委员审核,指着“大专”二字说:“你这个大专我们不承认,以后还写‘高中’两个字吧。”小李当时不懂得学历多么重要,不在乎这张毕业证算不算数,他在乎的是两年功夫没白费,知道写新闻、人物通讯、特写这类公文,自己该如何下笔。

      刊授大学新闻知识帮了小李大忙,通讯报道员的活,终于干得漂亮。县广播站几乎天天播放小李写的稿子。每年县里评比,小李的奖品最多。1981年,小李写的新闻稿子,在省里还得了个二等奖,成了全县通讯报道员里数一数二的“名角”。

      小李这点名气,被县里一位领导看中。1982年春天,他被选到县委一个部门工作,成了县委大院里唯一农民身份的机关秘书。那个年代,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农民当上国家正式干部,比登天还难。两年后,领导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小李搞成了招聘干部。

      一只脚在县城、一只脚在村里的小李,多了“招聘”这张招牌,名义上是体制内的人,实际享受不到体制内人的待遇。正式干部涨工资,没“招聘”的份。正式干部提拔晋升,没“招聘”的份。正式干部看病实报实销,“招聘”的要自掏腰包。最让小李心惊肉跳的,是单位分管领导的一次谈话::“招聘干部,要好好干。干好了,合同期满继续聘用你,干不好,就打道回府。”

      那次谈话,无数次敲打小李的信心。莫名其妙的恐惧,让小李几次在恶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小李梦见自己被解聘回家,村里人挤眉弄眼,躲在墙角七嘴八舌,说自己是犯了错误开除回家的。小时候一起偷生产队瓜吃的发小,也埋汰小李:“犯了错误还敢回来,真是丢人现眼!”那滋味真不好受。改变这种“干活高人一等,待遇低人一等”的憋屈生活状态,是小李那时候最大梦想。

      有一位哲人说得好: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小李决心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渴望用知识改变命运。小李参加南京师范大学自学考试,成了县里第一批围墙外的大学生。

      三本“古汉语”四本“古代作品选”和一大摞汉语言文学专业教材,像是小李面前的一座山。他深知靠自己那点“功夫”,爬过这座山,注定要来一次彻头彻尾的“炼狱”。小李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庭,一边读书。他咬着牙,像啃骨头一样,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啃完“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全部教材。十多张单科结业证,换来了梦寐以求的一张大学毕业证。

      大学毕业证,并没有给小李带来好运。这张“新船票”,还是登不上正式干部的“客船”。招聘干部工作生活依旧,许多进步机会总是和自己擦肩而过。

      小李在困惑中等待,等待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希望。

      1990年,机会终于来了。省农林厅会同省教育厅联合通知,在全省农经系统内招收招聘干部,进入院校学习。最有诱惑力的是,经过两年学习毕业,可以去掉“招聘”二字,转为正式国家干部。

       天大的喜讯啊!捞上这根“救命稻草”,要考四门功课,闯过初试和复试两道关。小李庆幸,除了数学短板,语文、政治、历史是强项,这“三强一短”可保自己渡过难关。

      小李的数学“短腿”,源于数学老师的一次误会。小李是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一个孩子。在同班同学中,他十六岁,年龄最小,个头挺高,瘦弱得像冬天里的一根竹竿。考验高一新生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勤工俭学建教学楼。拉多少沙子、运多少石头、搬多少砖头,成了考评学生的首选指标。

      小李劲头比不上大自己几岁,甚至十几岁的同学,活自然干得少。担任班主任的数学老师,误以为小李偷懒,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批评了他。小小年纪,承受不了这样委屈,小李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打击,暗地里流泪,还骂过班主任是看不清人的“四只眼”。从此后,小李见到班主任躲着走,厌学数学课,落下了“数学短腿”。

      小李语文算是强项,源于老师的一次表扬。进入高中学习,语文老师布置第一次作业,就是写一篇作文,题目是“贫下中农推荐我上高中”。看过学生的作文,老师单独把小李叫到办公室,表扬了他,并且让他抄写三份,贴在高一年级三个班的教室。语文老师的这一次表扬,就像给小李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的不得了。从此,小李喜欢上了语文,同时,也培养了他一辈子喜欢写点文章的习惯。

       这个习惯,帮助小李以作文满分的成绩闯过初试关,进入复试“决战”阶段。小李用一张张笔记卡片,囊括历史和政治的全部知识要点,强行输入自己大脑,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数学进行没完没了的缠斗。

      一道道数学题,把小李折磨成了笼子里的老虎,无处可逃。“求解”“证明”找“等于”,几何图中的线条“剪不断,理还乱”,小李败下阵来,躺在房间地板上,试图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找到致胜之策。天花板笑而不语捉弄人,小李气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一番折腾,“求解”“证明”找“等于”,终于找到藏在多边形里三角形“两条腿”一样长的“铁证”。

      带着这半醒半醉、若暗若明的感觉,小李参加与命运抗争的“决战”,征服考场上的一道几何题,收获了8分,取得破天荒的胜利。自我感觉良好的小李,在兴奋中,迎接的不是迟到的春天,而是提前来到身边的寒冬。

       组织部通知小李的单位:“县委机关不能使用招聘干部,必须去乡镇工作。”小李所在单位的老领导为难了,自己亲自挑选、单位正式招聘的孩子是业务骨干,不能留在县里工作了,这事怎么说呀?

      小李和单位同事依依告别,去了古镇房山。

      那个晚上,月亮没了,星星没了,空气也不愿流动。前来送行的单位领导和新同事陆续离开了。小李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和无边无际的天空,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镇党委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内心充满孤独和不安。

      值班的炊事员提醒小李:“同志,你该回家了。”得知小李从县委农工部调来经管站工作,炊事员脱口而出:“唉呀!那不完了嘛!”这话像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小李。是啊,县委机关小有名气的秘书,一夜之间跌落到一个镇当经管员,小李无法接受和理解这样的现实。人在无奈的时候,常常会用假话欺骗自己的内心,掩盖不可告人的伤痛和虚荣,小李也不例外,苦笑着告诉那位好心师傅,自己是来镀金的。

      既来之则安之。小李不能让人小瞧了自己,很快在镇里干了两件有点影响的事。第一件,撰写论文《论农业结构内部调整策略》,在县里获得一等奖。第二件,撰写电视专题片《春满房山》解说词,获得一致好评。这两件事让镇里人刮目相看,算给了小李一点安慰。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房山镇工作的第十五天,喜讯传来,小李以全县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扬州农业学校录取。拿着录取通知书,小李第一时间想起了妈妈的教诲:“人失意的时候不要灰心,人得意的时候不要忘形”。

      1990年8月最后的那个晚上,30岁的小李在镇上一个小饭馆,进行人生的又一次告别。小李用最传统、最直接、最真实的方式敬酒,献上自己最美好的祝福,感谢那些不离不弃的同事。

       小李又一次醉了,醉在汗水中、醉在泪水中,醉在友情中,久久不能醒来。

      2000年,小李41岁,已经成了市委农村工作办公室的老李。这一年,社会共同关注的机构改革,在全省范围内展开。这场改革,事关个人前途,单位同事议论纷纷。今后何去何从?大家牵肠挂肚,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四处打探,有人谋划后路。

      面对不能左右的局面,老李心想个人所有担心和盘算都是多余的。一番深思熟虑,老李没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决定在这特殊时期给自己充电。那个年代,党校门槛不高,符合条件就可“金榜题名”。老李一生中第四次接受学历教育,便选择了省委党校。

      为数不多的几个专业中,唯独行政管理专业没有高等数学,但其中的英语课程,又成为一块石头,在老李心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高中生,一个通病就是英语水平比较差。老李担心自己英语考试过不了关。好在一位朋友说,英语考试有固定考卷和答案,只要死记硬背,通常都可以过关。

      老李如释重负,入学和英语老师见了第一次面,也是终身难忘的一面。

      那天上午,老师测试学员英语水平,点名学员背诵26个英语字母。老李害怕自己被选中,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低身段逃离老师视线。

      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老李站起来报告老师,自己不善于背诵英语字母,喜欢唱英语字母。老师和同学们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新鲜事,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同学偷偷发笑。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李真的有板有眼地把26个字母唱了出来,最后面的歌词都没落下:“UVWXYZ,为中国革命学习,为世界革命学习,为解放全人类,学习外国语!”如此情景,现场效果可想而知,老师和同学们哄堂大笑。事情远没有结束,老李向老师提了一个猝不及防的请求,就是不再上英语课,但参加英语考试,而且保证考出好成绩。

       转眼间,期末考试到了。老李志在必得,第一个进入考场,随着一声:“开始答卷”,老李第一个动笔。十五分钟左右,老李第一个交卷。从监考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中,老李判断出大家以为自己交了白卷。成绩很快公布出来,老李英语考试93分,在全班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们纳闷了,问老李用什么魔法,轻轻松松过了英语考试关。

      其实,办法很简单。老李一路“考”来,在自学中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把学习要点编成“顺口溜”“线路图”“蜘蛛网”......锁定在大脑里。老李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把英语三份试卷答案变成三张卡片录入大脑。考场上,老李用试卷上第一个字母,唤醒自己脑子里那张卡片,分类链接考题答案,所以,每一次答题得心应手。“卡片输入唤醒法”帮助老李成绩优异,也帮助大龄同学英语过关,还帮助自己获得了“优秀学员”称号。

      抚摸这些老去的毕业证书,老李爱不释手。退休以后,他时不时拿出来端详,回放那些不愿消失的镜头,还原困惑和彷徨,感慨其中的执着和自尊,品尝毕业证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