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大学毕业,进入中学教书,认识的第一位朋友,是教生物的李老师。
我俩教书的中学位于南京明城墙下,上午第四节课后,我俩吃过酒精灯上加热的简单午餐,从学校后门穿出去,沿着紫金山的山脚走一段,一路会看到大量的灌木和蕨类在古城墙上摇曳生姿,大有古文里所写“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的情态。
李老师为我解释这些神奇植物的中文名和拉丁文学名,有时她会吟诵起苏联作家普里什文写过的一些短短的散文诗来,例如,“铃兰开放在前,野蔷薇开放在后,但有时,铃兰花谢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在密林深处,却还有一朵兀自在开放,发出清香。虽然这是极少有的事,但人有时也会这样。”
此时此刻,个头不高的李老师仰起脸来,她深深嗅闻这山中的草木气息,浑身散放温柔的光。那是终于与深爱的专业,以及与咫尺之遥的大自然在一起的光彩。我们散漫地走着,有时,她会惊叫起来,指给我看山林间各式各样的幼芽,有些是深绿色的,有些是酒红色的,有些是毛茸茸的浅棕色,看着水珠噙在幼芽上闪闪发光。李老师忍不住叹息:“普里什文说得对呀。人在森林中散步,获得的幸福可能真能抵消所有的烦恼。”确实如此。只要身处大自然中,你就有机会像普里什文一样,觉得“自己的全身缩小为一个饱含树脂的幼芽。想要迎着那独一无二的不认识的朋友开放”。
漫步中,受李老师的影响,有时我也会脱口而出普里什文的金句:“看,麻雀身上抖落的初雪,真的像‘它的翅膀上飘下一大堆星星来’。”李老师看出,我被这位苏联作家迷住了,便把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送给了我。她解释说,她太爱这本书了,为了预防在搬家时遗失,当时一下子买了两本。这是一本仅有15万字的小书,到1989年9月已是第三次印刷,其简洁的封面如同水墨写意画,画的是一位赶山人扛着雨伞离去的背影。在他的四周,冬日的树木删繁就简,如参悟的哲人一样,揖让、端坐、肃立。
这本薄薄的散文集选译了作者的代表作《秋天》《人参》《叶芹草》和《林中水滴》四部作品中的精髓部分,语言清丽,意境隽永,蕴含着大自然谱写的神奇乐章。普里什文曾经承认:“这些笔记确实是在春天的口述下写的……”这些即兴的抒情小品,不是作家凭着记忆写成,而是他像画家写生一样,坐在潮湿的树桩与溪岸的乱石上写成的。他那些仿佛神来之笔的词句,并不是产生于书桌旁,而是在大自然中徒步时,当他发现万物和谐共生,且物我交融的美感时,脱口而出的。
在《叶芹草》一章中,普里什文书写了他在莱比锡大学毕业后,在巴黎遇见恋人伊兹马尔科娃后的情感波折。这对恋人因为生活目标的不同,只约会了两周便分手了。恋人虽然已经离去,但她的美丽形象却倒映在溪流中,幻化在无边的雾气中,婉转鸟唱中也有她的笑声,令作家的心颤栗不已。在他笔下,关于恋人的追忆和大自然的美融为一体。正如苏联评论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普里什文的语言绚丽多彩,闪耀夺目。时而有如芳草簌簌作响,时而有如清泉潺潺流淌,时而有如百鸟啾啾争鸣,时而有如薄冰在早春悄悄脆响……”这部作品把我带进了森林王国,鲜明又生动地展示出这个王国的万千变化。乌鸡、啄木鸟、松鼠、兔子们纷纷拥有了细腻情感,行为妙趣横生,不时地,作者荡开一笔,夹杂着自己的遐想与议论,让学者的思考和追求真理者的探索精神,融化到诗性语言中。
这种独一无二的“普式风格”,令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读者,有时沉郁,偶尔忧伤,常常欢欣,激发出热爱大地、热爱生活的感情。
普里什文可以说是一位勤奋乐观、童心不泯的作家。早年间,他带上背包、猎枪和笔记本,奔波于俄罗斯大地的山野和森林;后来,为了创作,他像如今的旅居者一样,把生活用品装上汽车,一年中至少有半年在旅居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日记中依旧这样呼唤自己,“普里什文,你别忙走啊。等一等,现在是清晨,笔还在我手中。”
不知为什么,多年后,读到这里,我的心弦仍被触动,还能记起青年时代的朋友李老师的话,“读到普里什文最后的笔记,每一位读者,包括我,都会由衷地想:我愿意,借给这位大师一年寿命,让他多写一写白桦树、野蔷薇、稠李、老椋鸟和涅尔河。我是真心的。”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天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