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确定重要内阁岗位,速度远超拜登,也超过了2016年的自己。有了第一任经验的他,已经非常知道自己要选些什么人。在第一任时发生的,孤身一人(带着家眷)入主白宫,被建制派共和党和“深层国家”摆布的状况再也不会出现。新的部下必须绝对忠诚,能够不折不扣地推行自己的政治、政策理念和具体要求。
而具体用什么样的方式治理美国(特朗普的“治国理念”),将美国带到一个什么样的方向,也是特朗普过去一年反反复复在公开场合里强调的。这些由共和党支持者及民主党反对者大量宣传。选民听到了这些,最终推举特朗普上台。需注意,特朗普获得了超过7,600万民众的投票,是共和党历史上获得普选票/民众票数最高的总统。在政治上,这意味着,民众同意并授权特朗普将美国国家推向他所指向的方向。
下面,让我们从若干维度,看看“特朗普主义”之下,美国有别于过去的一些新的重要特征。为了方便读者理解,我们会“借用”一些中国的政治概念与表述。并将在文末提出,美国在推崇一种新的“特朗普主义资本主义”、“MAGA式资本主义”,或“美国特色资本主义”。
(特朗普的身边幕僚和顾问——包括MAGA和建制派共和党人——提出了所谓的“Project 2025”(2025计划),反映、呼应但也超出了特朗普个人的主义,同时不为公众所熟知。以下内容,仍主要以特朗普本人看法为主)
1.国际政治方面:孤立主义
过去,美国外交政策最大的特征是,理念上遵循所谓的“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即认为美国在历史、文化、政治体系、道德价值观等方面与其他国家存在不同,负有独特的使命或责任,要领导世界,推动西方自由、民主和人权价值与制度;基于此,美国应当在全球事务中扮演特殊角色,主导、推动和维护(美国式的)国际秩序。这种价值观和美国的经济利益、军工联合体、大型商业企业与金融资本、“深层政府”/官僚体系的利益、议程和目标吻合,塑造了美国二战以来的外交政策。在冷战之后,“美国例外论”还有增强的趋势,即美国应该结合自身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加速从政治上改造世界。在无人能够阻拦的情况下,美国四处出击,点燃战火,进行政权更替。伊拉克战争是其中的极致代表,导致了未来中东十多二十年的不稳定,并将不稳定外溢到欧洲及美国本土。(这种更加激进的主义,一般被美国人称为“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ve)。
以美国的相对综合国力,过去二十多年以来在国内积累的严重经济社会矛盾(主要源自经济层面的分配不公与不平等),使其国家陷入严重的内部撕裂。在这样的环境下,美国政府很难在国内集聚政治力量,获得政治支持与授权,像过去一样在国际上维护美国的霸权地位、主导地位与相关利益团体的既得利益。目前美国的人心向背是:政府不要在国外再“瞎折腾”了,千万不要四处点火,更不要挑拨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收拢资源,偃旗息鼓,回到美国本土搞经济,由内向外,重新把美国建设起来。“一切都是关于经济”(it’s the economy, stupid)”,“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牢牢把握好发展这根主线”,“发展才是硬道理”。最终的结果是,美国在国际上放弃所谓的“例外论”,推行所谓的“孤立主义”(isolationism)。
特朗普上台后,西方知识分子惊呼西方“自由民主”(liberal democracy)价值、模式、制度的“终结”,因为特朗普代表的是一种不同于西方主流政治自由主义的政治,且因为源自美国(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灯塔”),是西方由内而生,甚至“自上而下”而生,可能辐射影响其他国家。
1)有一套统一的、一贯的、有具体目标和所指(“目的论”的)的目标——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及“美国利益至上”(American First)——并将这套理论作为根本的方向指引和价值基础。这次大选后,民主党人说,现在的美国,共和党好比是掌控天气的,民主党人只能等着啥时候下雨,等下了雨,再彼此争论应该打什么样的伞。共和党是主动,民主党是被动;共和党有一体化的价值、方向、议程,民主党是兵来将挡。为什么共和党能够主动?因为有统一的思想、目标、方向、价值观——MAGA2)政客和高级官僚要将MAGA的愿景、思想、理念、价值观、意识形态“内化于心”,作为政治、政策的行动指导。在这样的体制下,人们不是来打一份工的,不是来增加一段简历的,不能带着个人的理念、想法、私心、利益,而要“提高政治站位”,“统一思想”,奔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为之所引导、激励、奋斗。这个事业就是——MAGA。这是特朗普改造内阁乃至政治任命高级官僚体系的基本要求3)政治忠诚与担当:从特朗普已选的内阁成员看来,他用的是政治上绝对忠诚、有担当、敢作为(特朗普希望选用曾经公开、高调维护“美国利益”的人),在历史上重大事件里经受住了考验(从Nikki Haley到Mike Pompeo,都是没能经受考验的人)。用中国的话语,特朗普将“政治标准”作为选人用人的“第一标准”4)权力集中:美国原来强调的是分权、制衡。分权体现在多个方面,第一是不同政府之间的分权(联邦、州、地方);第二是任何一级政府内部的分权(司法、立法、行政),第三是党派制衡,即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党之间的恒久博弈;第四是党内竞争(即哪怕是同一党派之内,总统和议会首脑(参众议院多数党领袖)都是有竞争和制衡关系的(例如特朗普和原来的共和党参议院领袖,建制派共和党人Mitch McConnell之间的冲突)。现在共和党的趋势是,合并权力、合流权力,让所有人都团结、统一到特朗普的领导之下,集中资源和力量,朝着一个方向努力。以内阁成员任命为例,新的共和党参议院将尽最大努力以最快的速度配合特朗普;最高法院预计也将在后续的行动里支持白宫。权力和合流,对“自由民主”体制里的制衡和制约的削弱,也使得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权力最大的总统5)相信政治强人:这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不能选一个傀儡(卡玛拉·哈里斯是典型的傀儡),由各种利益集团和寡头在背后控制。“所见即所得”,美国人看到站在台前的总统必须是有权力的总统,他或她是负责决策的那个人,也是负责和国内各种政治机构与团体,与各国领袖沟通的那个人。第二,这个人得是政治强人,有想法,有激情,有担当,有经验,有直觉,有魄力,有魅力,能处理负责问题,做重大决策6)集中并加强行政政府的权能、力量、政策落地能力、执行效率及执行效果等。特朗普委任马斯克推动的“政府效率部”不仅仅是削减预算、节省开支,也要增加政府的执行力、行动力,打击深层政府,对白宫政治必须“看齐”,对政令必须服从,形成清晰的反馈机制和问责机制等 7)相信一定的权威主义和家长主义:即相信政治精英有很好的判断,能够“自上而下”的决定并推行有利于美国民众利益、福祉的事情,过程中要减少不必要的程序(例如“自由民主”体制和所谓“程序正义”里内嵌的对内对外流程),更加强调效率。这本质就是权威主义(威权主义)或家长主义。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前提:执政党能够代表民众的普遍利益,有民众充分的政治授权。共和党认为,民主党是脱离了群众、背离了群众,代表自己利益的。而大选的结果也说明了这一点。至少在现时,MAGA共和党才是代表美国人民利益的,美国人民将MAGA推到白宫和国会,也是相信他们能够为美国和美国人民做出成绩。至于权威主义,是“方法论”的一部分,是“政治授权”的一部分
由上可见,特朗普的政治治理模式有别于西方主流政治自由主义,更有别于美国传统政治。应当这么说:特朗普希望“回归”的是某种更加“传统”的政治,这种政治更接近人类历史上大多时候、大多地方所采取的治理模式。特朗普及MAGA将这种政治称之为“常识”(它既能交付“常识”结果,又是“常识”本身的一部分)。
可以合理预测,“美国模式”也会辐射、影响、引导、带动整个西方政治。
3.(国内)经济方面:构建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基础上的产业政策
特朗普/MAGA口头声称搞“纯粹的市场经济”,实际上也在引入大量非传统西方市场经济的元素。这些元素大多和国内政治及产业政策考虑相关,并不改变美国资本主义的“底色”,并期待主要依赖市场经济完成。
1)对外推行保护性关税:把高额关税作为扶持本土产业的工具。大多数发达工业国家(包括19世纪的美国)在大发展时期都是推行关税的。本土产业的孵化、培育、初期发展必须依赖一定程度的关税。这与是否在国内推崇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并没有必然关系2)对内推行产业政策:这里说的“产业政策”,包括几个层面,第一,政府要为国家制订产业发展方向,即哪些产业有长期战略重要性;要重点扶持哪些产业;第二,要制定好的政策,好的监管,引导这些行业的发展。简化监管也是产业政策的一部分;第三,政府直接下场,提供财务资源,直接的手段是拨款/贷款/补贴;间接的手段是提供税减免。(MAGA)共和党和民主党的主要区别可能在于,共和党更喜欢“间接手段”。马斯克所代表的理念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他非常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政府补贴,认为这会干扰市场运行和竞争,也会不必要地扩大政府权力。请注意,这里只是对产业政策方法论的区别。国家必须搞产业政策,单靠“看不见的手”,是不足以发展出一个国家长期所需要的经济产业结构和特定战略产业的,这是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的一个基本共识。3)简化和协同联邦和地方监管,改善营商环境。在美国进行产业投资建设,会发现:1)“块块层面”,联邦、州、地方有繁杂且并行的法规;2)“条条层面”:许多行业面临复杂的多重监管;3)资本“亲和度”层面——有大量涉及劳工、环保方面对资本“不友好”的法规。特朗普/MAGA共和党的设想是,除了对外加关税,对内减税等税收手段以外,进一步简化、优化相关的联邦和地方监管,改善营商环境,为美国在全球的“招商引资”竞争中争取更加有利的条件 4)调整劳资关系。特朗普、马斯克、MAGA幕僚的《2025计划》都认为,要发展美国本土产业,就需要对劳资关系做适度的调整,如果在天平上,对于劳方过度倾斜,将导致劳资关系紧张,生产不易进行。因此,在天平上,要重新向资本倾斜。具体举措包括:限制工会权利,例如废除公共部门工会;削弱劳动者组织能力,例如计划修改现行法规,使工人更难组建工会;通过“工人分类改革”,减少工人享受最低工资、加班费和工会权利的机会;减少联邦劳动保护,例如鼓励各州申请豁免联邦劳动法、最低工资和加班费标准等;限制劳动者的集体活动等5)要求企业“服务国家战略”。特朗普一直批评大企业、大资本在损害美国的利益;JD万斯说,企业的财务利益应该与国家利益匹配、对齐。MAGA是个民粹右翼政府,一方面鼓励企业和资本在美国本土发展,另一方面要给企业和资本加上“红绿灯”,要求企业与资本在安全、技术、就业等方面考虑美国国家利益、社会利益、民众利益,更好地“服务国家战略”,而不能单纯地追求利润之外6)在考虑经济问题时增加政治考量。具体而言,主要是国家安全、经济自给自足与“去风险化”、技术独立、就业与社区的稳定等。借用中国的语言和概念,就是要“统筹好发展与安全的关系” 本质上,美国人已经看到,要想在新的环境下进行大国经济竞争,就必须发展壮大本土的实体经济,而要发展壮大本土的实体经济,就必须依赖这些政策。并且不仅特朗普/MAGA认识到了这一点,德国人、欧洲人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可以这么说,各国虽然口头不会承认,但私下里都在(偷偷地)“抄中国的作业”,且蔚然成风。
但要强调,特朗普/MAGA搞的这套政策,底色、托盘、底层逻辑、基本假设都仍然是“资本主义”的,
——“小政府”:即政府把握好大的方向就可以,抓大放小,不宜承载太多功能,包括机构不要太膨胀;监管不要太多;手不要伸太长,避免亲自下场参与经济
——“去监管”:监管越少越好,越简单越好,只要设定好最大的边界(安全、科技自主、就业与社区稳定等),就让企业和资本放手去干
——100%依赖私营部门/民营经济:从关系国计民生的产业,到有长期战略性的产业,到重要的基础民生领域,都要靠私营部门/民营经济,而不会给政府/公共部门以任何角色。这基于一个强烈的假设,即认为政府/公共部门效率必定低下,只会把事情搞砸
——相信“涓滴经济学”:认为只要企业资本能够赚到钱,最上面的人富起来,最广大的老百姓必然会富起来,不需要额外的政治或政策干预
——缺乏再分配维度:具体而言,表现在控制乃至削减公共福利的提供(例如社会保障、医疗保险、住房补贴、教育补贴等),对应的是低税收、小政府体制。特朗普/MAGA虽然民粹,但却是“右翼”民粹,底色是反社会主义、反社会民主主义、反左翼经济政策的。
所以,MAGA的这套体制的底层逻辑是不折不扣的资本主义。
这当然也使得特朗普/MAGA很难推动特定领域的经济计划,例如发展基建。马斯克多次提出美国需要修建高铁,维护路桥,提升互联网链接等。相比中国,美国在基础设施上是落后的,如果大力提升基建的话,能够释放一定的基建红利。但MAGA经济学的逻辑是缩减政府、减少政府的职能、去监管、向地方放权等。这些都不利于修建高铁,因为高铁必然是跨区域、全国性的超大型项目,需要国家政府强主导。
单凭市场自发力量也很难有大规模的、区域性的、全国性的基础设施建设,因此必须由政府承担牵头角色。
4.文化方面——回归传统和保守
“文化战争”一直是特朗普/MAGA政治的一个主题。具体体现在若干方面。
1)强化美国爱国主义教育:认为应该通过改造教育体系,推动美国本土的爱国主义教育,促进公民对国家、民族的认同与自豪感。JD万斯明确指出美国人是一方土地上的一个“民族”,倡导的是民族主义。与民族主义匹配的,是反对全球化、支持本国/本土优先、怀疑多元主义等 2)反对“觉醒”(woke)文化和进步主义思潮。认为社会不应该过度关注种族、性别等身份政治问题,甚至将其变为新的政治正确,新的标准;认为这种文化会导致社会分裂,限制自由,违反常识和本性,破坏传统道德规范和社会结构。具体可推行的政策很多,例如改变教育体系(减少对“进步主义”机构和项目的资助;限制在学校传授关于种族和性别的进步主义观点;减少各种社会机构对“多样性、公平和包容”(DEI)政策的要求;倡导媒体、娱乐、文化行业发布符合“传统主义”的作品等等 3)加强对社交媒体等意识形态/舆论阵线的影响和把握:特朗普/MAGA/共和党认为,主流媒体、社交平台完全偏向民主党/左翼/自由派/进步主义,成为后者的意识形态宣传工具(“假新闻”)。未来,要通过政治、法律、商业结合的手段,推动保守主义者/传统主义者/右翼对主流媒体暨意识形态思想战线的影响力和把控力 4)强化传统家庭观念:MAGA/共和党认为传统家庭是社会稳定和道德基础的支柱,美国应该恢复“传统家庭”的核心价值,这包括提倡婚姻应当发生在男女之间(反同性婚姻),孩子也应该成长在这样的家庭之内;反堕胎或限制堕胎(同时鼓励多生孩子),以及呼吁立法加强对传统家庭的保护等等 5)支持基督教教育和价值观:MAGA/共和党强调基督教才是美国文化的根基,或者说,美国民族主义的“核心价值”中不可能没有基督教。他们主张将基督教价值观重新纳入公共政策和教育体系,支持更多基督教团体参与教育、社会和公共生活 由上可看见,在文化层面,特朗普/MAGA代表的是对西方左翼/自由派/进步主义/“白左”思潮的反动,推动的是向保守主义、传统主义、“常识”的“回归”。所谓“物极必反”,精英们把进步思潮推到了一定的极致,结果遭到民众的反噬。
文化上向传统主义回归,当然也会让美国与国际社会里的大多数国家(西欧除外)更加接近。
从上述可以看出,在四个方面:国际政治、国内政治、经济、文化上,美国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基本可以总结为摒弃西方“自由民主”的一些价值和做法,回归“传统”,回归“常识”。。
而如果把中国和美国的制度模式看作两个原点,两个极端,两相比较,会发现什么呢?
是中国变得更像美国了?还是美国变得更像中国了?
答案显而易见:美国在变得更像中国,朝中国接近。
但我们也无需着急断言中国的模式一定比美国的模式更“优秀”:毕竟不同国家都有自己的国情,最终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模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美国过往的政治经济文化模式与范式出了问题,导致了过去十年以来的民粹右翼运动。而特朗普/MAGA向传统主义政治的回归,实际上让美国更加“接近”人类社会里的大多数其他国家。
归根结底,不是其他社会在朝美国接近,朝美国移动,而是美国在朝国际社会的主流移动。
而特朗普政府的出现,可能会引导、影响、带动、推动西方政治整体迁移。
美国自诩为“自由世界”的“灯塔”,资本主义的标杆旗帜。既然美国模式在西方世界里已经如此独特,又有如此大的权重影响,不如单独给它一个标签,叫“美国(MAGA)特色的资本主义”。
回看历史,弗朗西斯·福山在1990年代宣布“历史的终结”,何其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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