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坐轮椅、拄拐杖的残疾人,从千里之外踏上前往监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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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残疾人牵手帮教队成立于2002年12月,旨在帮助监狱服刑人员改造和他们的家庭。

02帮教队成员大多为残障人士,通过书信、电话等方式进行帮教,或亲自前往监狱探望。

03除此之外,帮教队还曾为服刑人员家属提供轮椅、拐杖等物资,以及精神上的支持。

04婷婷妈妈是帮教队接触到的第一个犯罪者家属,经过22年的帮教,她的精神疾病得到控制。

05然而,帮教队在资金、交通等方面面临困难,需要社会力量的援助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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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在我们居住的那条老街上,曾经有一个疯了的女人一丝不挂满街跑,在她身后,一个轮椅上的女人和几个腿脚不便的男人,在力不从心的“追赶”。这个女人是一个远在微湖监狱服刑人员的妻子,在女儿去世、丈夫入狱之后,她就疯了,医院诊断为一级精神残疾。她去世的女儿小名婷婷,我们都叫她婷婷妈妈。

追赶的人里,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就是我,几个腿脚不便的男人,是我们“残疾人牵手帮教队”的队员。

每年的早春时,婷婷妈妈都会犯病,在一个大雪天里,她独自跑了出去,我得到消息后赶紧给队员们打电话,女队员和男队员都来了。男队员很多人都开三轮代步车,他们开车出去寻找婷婷妈妈,女队员在家里烧好热水给她洗澡用。我守着电话等待消息……

我们的“残疾人牵手帮教队”是2002年12月在市残联康复中心成立的。帮教,是监狱系统的一个专有动词,顾名思义即“帮助”和“教育”,而我们所帮教的对象是在监狱里改造的服刑人员。

我从小罹患小儿麻痹后遗症致双腿瘫痪,这辈子几乎没有站立和行走过。帮教队成立之初,我们仅有十几个队员,都是残障人士,国红大姐夫妇都是肢残人,那时她和丈夫拄双拐,依靠废品收购维生。还有一位六旬、拄着一根拐杖的老大哥。最年长的老队员陈瑞云大姐,今年78岁了。她一只手残疾,自身有严重的关节炎,依靠一只马扎子和手杖行走。

图片行侠与残疾人服刑人员在一起 ©行侠

我们第一次行动就是带婷婷妈妈去监狱探视丈夫,当时搭乘的就是国红大姐家一辆送货车,我的轮椅放在装满货物的车斗里。有艺术特长的老大哥还身背一只手风琴,是想在帮教活动中为服刑人员演奏。大货车载着我们启程,一路几乎都是行进在坎坷的山路上。因为考虑到自身行动不便,我们几个人即使又渴又饿,也忍着不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学会忍饥挨饿,也是我们队员之后在赶赴监狱路上,必须要承受的。

有人知道我们要带着一个精神病人出门,对我劝阻。万一她在路上犯病怎么办、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

婷婷妈妈可怜巴巴地说,“要不你叫人把我绑起来,这样我犯病就不会伤到你们了。”之前拒不服药的她,自觉地吃上不少药以镇定情绪。那次会面没有出现一点波折。婷婷妈妈是我们22年帮教历程中,接触到的第一个犯罪者家属。

作为一个自发性的民间公益组织,我们都是秉承“自发、自负、自愿”的原则。当时,队员们基本依靠低保生活,因没有资金支持,我们往返监狱的费用,常常需要我们自行解决。很多时候我们不想给监狱张口要车子,怕给人添麻烦,只能利用我们自身所能利用的条件。搭乘国红大姐的送货车前往,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后来我们总是搭乘别人的车。

到现在,队员中肢体一级残疾的有三人,出行需要依靠轮椅;二级残疾的有十几名,有人要拄双拐、有人用单拐;三级残疾的人数较多,相对于一级和二级残疾的,相对来说站立和行走方便些。三级残疾的他们跛行或一只手要摁着膝盖走路,在帮教队里,作为轻残者,他们又要帮扶重残者。

在他人眼里,行动最为不便、困难的我们,选择一条千里迢迢或数千里迢迢的监狱之路,令人匪夷所思。

队员们在当初加入帮教队时,并非是抱着,“实现残疾人人生价值、奉献社会的梦想”。

我们很多人因身残的原因,在太多时候,不被接受、也得不到认可。曾经有过的被拒绝,造成的自卑、失落,甚至绝望,如今在监狱大门为我们敞开的瞬间烟消云散了。肩上有帮教任务、被监狱警官接纳、被服刑人员需要,我们每个残疾队员的心理都悄悄在发生改变。我们登上监狱的讲台,成了主讲者。从小因身残,我们得到他人的帮助很多,如今自己有一点能力和帮教机遇帮助他人,对我们而言很有意义。

当我们进入监狱监管区里,在场的服刑人员看到的场景是,尽管我们的身躯歪歪扭扭,却也是脚步不停,轻残者帮重残者推轮椅、扶拐杖。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无声的行为对他们带来的触动,为我们接下来的帮教做了很好的前期铺垫。

他们潜在的同情心被激发,他们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体残疾的这些人千里迢迢到监狱里,是为了什么、到底图什么。他们想要看个清楚、弄个明白,对我们从而渐渐开始不排斥也不拒绝。

在接到监狱帮教任务后,我们首先根据监狱方的要求确定主题,比如狱方需要我们根据自身情况,展开“现身说法”。一位高位截瘫、曾经自杀过的队员,会主动承担这个话题的主讲人。他讲述自己遭遇意外致残后,一度不想活下去,年迈父母幼小孩子的哭喊,将他一次次拉回来。他说,“我现在终于活下来了,感觉活着挺好的,你们有健康的身体,为什么不好好活着,等待出狱的那天?”

带犯属前往监狱,由婷婷妈妈开了先例。后来二十多年的监狱帮教中,我们先后接触过18名女性犯罪者家属。

图片9月4日在历山监狱(关押女犯的女子监狱)参加针对老年女犯的亲情帮教活动,行侠与女性服刑人员歌伴舞演唱《母亲》,伴舞者都是女性服刑人员 ©行侠

周南方的丈夫因贪污公款入狱,她是通过我们一个队员找到我的,因为监狱较远,周南方说她已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丈夫了。从一个官太太的位置,堕落到一个服刑人员老婆,落差太大,周南方的心理一直无法承受。她还曾认为我是一个骗子,打着去监狱里捞她们丈夫的名义,专门骗取犯属的钱。

在我们到达她丈夫所在监狱后,我们的帮教按照监区长布置的各项程序一一进行下去。谁知,就在活动接近尾声时,周南方突然起身,将她写的遗书和离婚协议书,一并摔到丈夫脸上,之后坐地嚎啕大哭。

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所有人懵了,监区长当即命令将她带到室外,她丈夫害怕她自杀,同意了离婚,但周南方又说自己并无离婚之意,她是出于逼迫他好好改造的心理,才“出此下策的”。这是我二十多年帮教最难忘的一次经历,也是我唯一一次给监狱写了检讨书。

在二十多年的监狱帮教中,我们和一对一帮教对象,每年通过监狱批准有一两次见面。其余很多时间,我们都是书信帮教,或由狱方特批的“亲情电话”等方式帮教。一只手残疾的陈瑞云总是鼓励服刑人员说,“孩子们,好好改造、早点回家。不管你们谁出狱,由我来买单好好庆贺一番。”

我们和婷婷爸爸也彼此通信。他从微湖监狱调入青岛监狱就近服刑,后因罹患尿毒症保外就医,转入社区矫正。2016年他获得青岛监狱释放证,刑满释放,他也是我们帮教队最成功的帮教典型。

图片©视觉中国

在我们所帮教的服刑人员中,随着残疾人犯罪率的不断上升,先后有六名残疾人服刑人员在后来也成为我们的帮教对象。近几年犯罪的残疾人,其中聋哑人占比较大。因与他们交流有障碍,我们在聋哑人帮教中还是一个空白。

于初的丈夫是一个双腿瘫痪、坐轮椅在监狱服刑的人。于初和瘫痪丈夫结婚三十多年,直到丈夫因寻衅滋事罪入狱。面对成为阶下囚的丈夫,于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当初选择他的时候,他可是自强自立响当当的残疾人模范人物。但她不想放弃他,每个月的探视她都早早赶火车去狱中。

于初丈夫因为主动自首和交代案情认真,判的刑期较短,我和他是多年的残友,我们先是给他写信,建立高墙内外的联系。后来监狱长批准我们入狱帮教。

这是我们经历帮教以来,第一次求助监狱,以往任何一次帮教活动我们都是被邀请方。此次作为“被动方”的我们,答应为老弱病残监区捐赠轮椅、拐杖,以及洗漱用品等。于初曾私下问过,此次活动会给她丈夫带来什么好处?

关于能否通过帮教带来什么好处,我不能承诺什么,于初可以有权决定取消活动。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买了四副全新拐杖、一箱香皂、一箱透明皂。我捐献两辆八九成新的轮椅,还有两位队员的两副拐杖以及洗漱用品等。于初亲自驾车、载着满满的捐赠物资,于监狱规定时间准时到达。

于初丈夫在老弱病残监区服刑,每次家属探视,都有专人抬轮椅推他去会见室。他和于初说,不用每个月都来探视,让人家搬抬轮椅也怪不好意思的。因为他是肢体一级残疾,六十多岁了,监区建议他不必做手工劳动,但他说自己上肢可以的。他每天都在做串珠,今天串的珠子比昨天多,他想明天做的也要超过今天。如此一来的话,劳动数量的增加,会给他加分,加分多了,就可以减刑。

我和我的队员们从2002年走进监狱,迄今为止,除去疫情期间监狱封闭管理,我们一直都在监狱帮教的路上。在身为服刑人员家属的女人们看来,我们是无所不能的,仿佛我们的轮椅、拐杖都长了翅膀似的。而实际上,我们作为一个民间公益组织,困难和障碍重重。我们行动不便、资金匮乏,尤其往返于监狱的路费,很多时候需要我们自筹。好在如今不少监狱派车接送,解决很大困难,我们的条件较之前改善了。

面对入狱者的家属,我对她们说过,“在命运的范畴里,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同为女性怎能熟视无睹、又怎能不去拉一把呢?”

我只能多写稿子多赚取一点稿费,来补贴我们的路费,因为脸皮太薄的我,尽量不想给人添麻烦。周南方在知道我们缺少路费时,主动捐款,近十年的时间里也投入不少资金,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她说她这也是为丈夫赎罪的一种方式,我们对她丈夫每年一次的监狱帮教和不断的书信帮教,让他改造良好,获得减刑,即将出狱。

图片©视觉中国

高源珍男友小成,是因一次酒后失手致人伤残入狱的。高源珍几次跟随我们入狱探视小成,后来,她还成为我们帮教队的志愿者。在听说婷婷妈妈的事后,她常常上门给婷婷妈妈洗衣、做饭,偶尔遇上婷婷妈妈犯病,她也会被打伤,而她并不计较。

小成已于2020年出狱,他俩结婚时,还特意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现在两人已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两个人都成了我们的帮教志愿者。关于有前科的小成能否去帮教,曾经争议较大。而事实是,小成以自身的经历“现身说法”,对服刑人员来说,很是具有说服力,意义非同一般。监狱是不说“再见”的地方,而小成与监狱的“再见”,成为监狱和帮教队的一个闪光点。

婷婷妈妈的精神疾病通过服药维持,在她频繁犯病的那几年,我以帮教队的名义在残联支持下,率队员集体签名给省监狱局,2007年写信申请将婷婷爸爸转入青岛监狱就近服刑。2008年婷婷爸爸罹患尿毒症,保外就医转入社区矫正,我对他实施从高墙内的监狱帮教,到高墙外社区矫正。由此,我也接触到社区矫正,并做社区矫正志愿者16年。

他们两口子现在住在政府廉租房里,婷婷妈妈有村上发放的微薄退休金,婷婷爸爸没有工作和收入,依靠低保生活——这无法涵盖他俩的生活和治疗费用,尤其婷婷爸爸每周三次的透析费用高昂。他的尿毒症已到晚期,肾移植成为当务之急,我通过媒体朋友,希望得到社会力量援助,却未能如愿。

因为“前科”和污点,世人看待出狱的服刑人员是戴着有色眼镜的,这些人在就业、求职方面,难度很大。他们出狱后极少人可以回到正轨生活,他们的家庭很多因“刑”致贫,日子艰难。我想,如果婷婷爸爸没有前科的话,单是他与婷婷妈妈充满生死离别的爱情故事,他会得到救助的。而今他的肾移植遥遥无期,即使肾源就在眼前,他也只能眼巴巴错过。

作者 | 行侠 编辑 | 张瑞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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