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西佗》与《罗马革命》并称为20世纪罗马史家罗纳德·塞姆的两大代表作。虽然在作品的叙事性以及对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影响等方面略逊于后者,《塔西佗》却凭借对传主生平材料的竭泽而渔、人物志手法运用的炉火纯青与对罗马帝国前期时代特征的深刻剖析,成为塞姆学术成就中当之无愧的巅峰之作。
《塔西佗》是西方史学史上一部典型的“以人物写时代”的杰作。从宏观角度看,这部名著迄今仍是我们研究罗马帝国早期政治史、文化史与史学史的必读作品之一;就微观角度而言,这部包罗万象、雄心勃勃的传记提供了一幅西方学术史上关于塔西佗其人其书最为生动、细腻、深刻的素描。本书选取罗马帝国史学家塔西佗为研究对象,详细梳理了塔西佗现存全部五篇作品的写作背景、思想特色与史学价值,并将塔西佗的一生与史学著述置于罗马帝国盛期的社会与政治背景下进行考察,堪称20世纪传记史学领域的一座丰碑。
《塔西佗》(全二册),[英]罗纳德·塞姆 著,吕厚量 译,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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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渊源
普鲁塔克对过继披索事件的叙述是凌乱而不准确的。当听说莱茵河流域的军队将维特利乌斯拥立为元首后,伽尔巴在未向任何人透露其用意的情况下派人找来披索,把他带到军营里,当着禁卫军的面宣布披索将成为自己的养子和继承人。塔西佗在整理年代次序时是一丝不苟的——高卢行省贝尔吉卡地区的行省督办派来的使节报告了1月1日墨根提亚库姆的叛变与骚乱,但与维特利乌斯有关的并非确切消息,只是一些流言而已。此外,伽尔巴还召开了一次元首心腹的议事会(相关史料提及了4位要人)。他将自己的打算和继承者人选和盘托出,并下令带披索进入会场。
如果说塔西佗在这件事上抛弃了普鲁塔克遵循的史料的话,那么我们却看不到相应的迹象。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接下来的篇章——老元首发表的演说——理应合乎塔西佗本人的看法和品味。根据塔西佗的记载,伽尔巴的演说最开始讲的是元首制的理论体系——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主题。伽尔巴仿佛在用冷静、简洁的口吻代表“共和国”讲话。他以最令人信服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公共演说术和政治家们的特殊辩词的共同特征。但事实戳穿了他的谎言——选择披索·李锡尼亚努斯作为罗马统治者的决定其实是愚蠢的。对伽尔巴去世时的评价也对这位元首的无能下了定论。
那位不知名的编年史家对伽尔巴结局的描述是文采斐然、令人钦佩的。其中的一些字句可能被塔西佗借用了——如其中讲到名望和权力的鲜明对比;以及对伽尔巴力透纸背、犀利生动的描摹:那位老态龙钟、弱不禁风的元首像尼禄一样被自己的臣子和释奴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其中也有些修辞学的传统元素,跟西庇阿、法布里奇乌斯和卡米卢斯演说词的特色是一致的。
塔西佗则是一个不落俗套的人。在并未忽视伽尔巴曾做过莱茵河地区官员和阿非利加行省总督等事实的前提下,他用一连串他人无法企及的连珠妙语,将那位“众望所归的理国之才(如果不是他真的统治过的话”的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
为了过渡叙述主题,讲完伽尔巴结局后的塔西佗在叙述莱茵河流域事务之前插入了一段介绍拥立维特利乌斯为元首这一事件影响的文字。奥索与维特利乌斯之间的内战已迫在眉睫。世人公开哀叹道,命运指定了人们所能想到的最邪恶之人来毁灭罗马。他们忆起了共和国与毁灭她的那一连串不祥的地名——法萨利亚、腓力比、佩鲁西亚和穆提纳。可尽管角逐最高权力的恶战震动了整个地中海世界,凯撒或奥古斯都的胜利却并未毁灭罗马帝国;倘若当时胜出的是庞培或布鲁图斯,“共和国”仍然会幸存下来。可到了现在,世人还能祈祷哪个竞争者获胜呢?他们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胜利者将是二者中更坏的那个。”有些人已开始关注韦伯芗和驻扎在帝国东部的军队。但韦伯芗当时的口碑同样令人疑虑。
这是纯粹的塔西佗式风格。他也在记述禁卫军哗变时借题进行了发挥。普鲁塔克拥有的史料里头也许并未记录那位元首的演说词。塔西佗则展示了他的看家绝活。如果单从字面上看,这篇演说词似乎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标杆人物式的奥索形象——他已不再是那个腐化堕落、野心勃勃的浪子,而是一位在谈论军队职责时充满智慧,在讲述罗马的伟大、帝国的命运和元老院的荣光时光彩照人、口若悬河的君王。
事实本身已足以说明问题。奥索并非“武人”,不会像苏尔庇奇乌斯·伽尔巴那样支持严格维持军队秩序与纪律的主张。他是一个靠阴谋与暗杀起家、凭借禁卫军的偏爱和暴乱登基的僭位者。当禁卫军闯入其宫廷时,他只会全身发抖、摇尾乞怜。他随后的表现也并不光彩,“有失元首的尊严”。
奥索将禁卫军视为一批要求进入元老院的示威者——他的那番话可以对军官讲,但不适合讲给行伍里的大老粗们。他毕恭毕敬地尊称他们为“意大利的儿子和真正的罗马青年”(这倒与征兵名单上的兵源分布比例并不矛盾)。但他们实际上只是一群暴徒。当禁卫军开始装模作样地守起规矩的时候,影响他们的并非元首的那些恭维话,而是发给他们的真金白银——每人5000塞斯特斯。
在反驳、嘲笑对手维特利乌斯提出的角逐元首宝座的理由时,奥索宣称自己得到了“共和国”和元老院的支持。但这些空洞的名义又有何用呢?元老们已从皇宫的宴席上惊恐万状地四散逃命去了;而当庄严的集会下次召开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又是卑下、怯懦和荒唐可笑的。
奥索为指挥北方战事而离开罗马的情节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进行观察的好机会。普鲁塔克简短地叙述了奥索的安排:他如何指定维特利乌斯的弟弟做自己路上的随从,确保维特利乌斯的母亲和妻子不会受到伤害,并任命韦伯芗的哥哥弗拉维乌斯·萨比努斯为罗马市长。在相同的背景下,塔西佗只提到了维特利乌斯的弟弟。他宁愿用更多的篇幅去描述当时的情景与气氛,去审视不同阶层的态度——因年事已高或承平日久而虚弱不堪的元老要人们、业已丧失对战争的兴趣与备战传统的贵族们,以及对军事一窍不通的骑士们。虚张声势的摩拳擦掌仅仅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惧。一些人带着马匹和铠甲全副武装地踏上征程,另一些人则带着奢靡豪华的装备。对和平与公共福祉的谨慎忧虑与其他琐碎、卑劣动机的背后只有徒劳的希望——人们指望能够从此等险境中获得拯救乃至好处。追随元首的就是这样一批人。塔西佗又补充了对暴民情绪的勾勒:自奥古斯都建立帝国体系以来,他们第一次被迫感受到了内战带来的不适、匮乏与忧虑。此前的战事一直是在遥远的帝国边疆进行的。阿伦提乌斯·卡米卢斯反抗元首克劳狄乌斯的暴动在世人获悉之际已被镇压下去了。推翻尼禄的不是军队,而是谣言。可事到如今,一场动用帝国西部与东部资源的、旷日持久的大战已经迫在眉睫。普鲁塔克的作品中则完全没有这些内容。
作者:,[英]罗纳德·塞姆
文:,[英]罗纳德·塞姆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