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曼波
文/栗鹿
观星的日子被一拖再拖。大概三周以后，她们才敲定时间。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下一会儿雨，光秃秃的树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葱郁、舒展了。到处都是植物的香味，池塘和柏油路面，也无端多出许多动物尸体，尸臭味和树叶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全然的四月来临。
出发前夜，明明特意发了群消息：最好不要期望过高，太阳下山后，能看一会儿木星，但是如果被树挡住了，就不一定了。不过，月亮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多妮和邱忻都表示能看月亮就行，但明明知道她们有更多的期待。
去见多妮要穿什么呢？过了清明，已经穿不上沉闷厚重的外套了，明明居然还没有把它们都收起来，手边只有几件衬衫和毛衣，像换乘恋爱那样搭配着穿，大部分春装还堆在衣柜深处，不见天日。于是她干脆将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脑全都倾倒在床上慢慢整理，这才发现，已经好久没有购置什么新衣服了。有些衣服还是刚入职的时候买的，已经变形褪色了，竟也没有扔，还将就穿着。大学毕业后，明明做过几年儿童节目编导，后来节目被砍，她顺应潮流考了编制，进入电视台播出部工作，这个部门的工作简单而机械，坏处是总要值夜班。明明调侃，播出部就像是电视台的门房，她的工作就是节目保安。就这样平静地度过数年，谈过两次恋爱，尚未涉及谈婚论嫁就无疾而终，生活可能再无波澜了，有时她会这么想。
明明忽然想到那件鳄鱼连帽衫，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在里面搭配一件体恤，外面再加一件牛仔外套，正正好好配合这样的天气。她又想起这件衣服的好来，洗了多次都没有褪色，即便穿腻了，丢在一边过个一年半载翻出来，历久弥新，对它的喜爱和信任更胜一筹。本来这件衣服就再眼前的，但上次搬家后却再也找不到。如今的法国鳄鱼，也不再出这样的款式。想到这里，明明忽然变得无比沮丧，对整理春装失去了兴趣。她把床上的衣服随意拢了拢，叠好，重新放回衣柜。一种半途而废的沮丧又重新笼罩住她。
她们本来的计划是周六驱车去也山村，然后住一个晚上，周日再回来。但是出发前几天，邱忻那边临时接了个项目，周六空不出来，只好换到周日出发，当日来回。上午9:30分刚过一点，邱忻的车就到明明家楼下了，她穿了一件薄荷色的条纹针织衫，内搭一件质感颇好的白色体恤，巧合的是，针织衫的颜色和明明遗失的鳄鱼连帽衫很像。
今天穿得很有春天气息，明明不吝赞美。以前肯定不穿这个颜色的，显黑，邱忻说。有点像Tiffany blue，但好像偏绿一点，倒是显白，明明说。这个颜色叫薄荷曼波，比起Tiffany blue更适合我们东亚女生，邱忻又说。哦，原来叫薄荷曼波。明明重复道。她和邱忻换了驾驶位，前半程由她来开。邱忻没吃早饭，从包里拿出一只火腿蛋三明治，大嚼起来。
大学毕业后，邱忻涉足广告业，如今已是一家出名影视制作公司的合伙人，即便这几年遭遇影视寒冬，她的公司依然靠过去几年积累的人脉资源，逐渐壮大。现在只要一闲下来，邱忻就会出国旅行，每年必去的目的地有大理、北海道和圣彼得堡。她们的消费水平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但明明已经学会不从他人的生活中去反射自己。她发现，只要承认买不起和用不到，一切就变得自洽起来。
邱忻开始大聊医美话题，我又去biu(打玻尿酸）过了。填了太阳穴，看得出来吗？哦，等会儿让我仔细看看，刚才倒是没发现，明明说。我最近想去做眉毛了，邱忻继续说。明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眉毛也比以前淡了很多，感觉整个人生命力都减弱了。邱忻看了明明一眼，然后说，眉毛倒是其次，你啥时候把你头顶的白头发染染吧。可是染了很快又会长出新的白头发，脸掉下去，可以打玻尿酸肉毒做线雕，但白头发这个事情，无法挽回了。
她们经过休息站，简单修整后，换邱忻开车，明明则在副驾驶认真吃一根朱古力雪糕。邱忻车开得好，方向盘像是她身体里自然长出的组织。她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和明明聊起上月她去加拿大看望侄女的见闻。邱忻的侄女大学毕业就和男友结婚，最近开始做博主。
她在拍tradwife的视频，邱忻说。
什么是tradwife？明明问。
邱忻说，所谓tradwif就是五六十年代的全职家庭主妇，拍摄的内容都是穿着性感的洋装，做家务，做饭这类的，看的人可多了。
明明不解，邱忻解释，现在只要搭上“复古风潮”，任何视频都有可能成为热点。现在怎么好像比我们那个时候更保守了，明明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从前的女性都是依附着一个家庭生存的，我的妈妈，我的外婆，我外婆的外婆。我居然是第一个独居的，自己租房子住，自己做饭，自己做家务，自己开车。你不觉得超厉害吗，反正我很享受。邱忻说得非常热烈，甚至带着哭腔。是啊，你超厉害。明明肯定了邱忻的生活方式和状态，但她依然说出了隐隐的担忧，我倒是觉得我们还是享受了独生子女红利。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周日空旷的公路上，沿途是迷人的春日风景，她们干脆开着车窗，让野花的香气四溢闯入。邱忻的话题冷不丁转到了多妮身上。多妮刚刚做了流产手术，孩子的染色体有问题，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爸妈才暂时帮她照顾孩子。邱忻的声音越说越低，好像在给明明打预防针。她正在提醒明明，多妮不再是那个人人艳羡的偶像，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事业停滞，被家庭事务困住。明明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她觉得胃部收紧，发寒，或许不该这么早就吃雪糕。
栗鹿，写作者。出版小说集《1997年的蛹事件》《所有罕见的鸟》，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曾获2022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五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获首届凤凰文学奖入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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