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踩坑有人收获情绪价值,火遍全网的“青年养老院”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我们目前正处于停业状态”,卢柏克在电话里说,“因为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发现大家对这里的诉求也越来越多,可能有几十种。所以在这十几天里,打算进行一个模式和产品内容的调整。”

卢柏克今年34岁,他很早就关注到年轻人的精神困境。7年前,他创办了一个叫“虐行志”的旅游项目,初衷就是让迷茫的青年人通过行走看到希望。

在萌生开办“青年养老院”的想法前,卢柏克先后投资过青年旅社、青年客栈和青年酒店等仅针对年轻人的住宿场所项目。“所以这不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我们这十几年来一直跟青年打交道,了解他们真正的诉求。这两年能感受到年轻人的压力尤其大,经常接到电话说,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调整充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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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柏克感觉青年酒店或者旅社都不完全符合,因为大家往往有特别明确的精神诉求。

一类诉求是要找个疗愈身心的地方,让自己满血复活;还有一个诉求比疗愈的程度更高,就是受了身心创伤以后渴望得到救赎,寻找生命中新的希望;第三类则是自由工作者纯粹想换个环境,更愉快更有效率地投入工作。

他联想到之前看到年轻人入住养老院的新闻,就提出了“青年养老院”的概念。“但你得把这几个字拆开来看。”他强调,“放在一起就容易造成混淆,引发社会负面舆论。”

“你看,首先是‘养’,青年人需要养自己的身体,养自己的思想,养自己的情绪,养自己的心灵,他们要养的东西非常多。然后是‘老’,你在这里把生活的节奏慢下来,感受慢生活,也是为将来老了以后作个准备,提前感受一下老年人生。”

相比普通的青年旅社,这里会提供更多集体活动的选择,当然你完全有权利拒绝参与。但如果有社交的意愿,那么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很充实。比如打八段锦、林间打坐、去瀑布边徒步、种地或去果园摘果子,晚上还有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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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柏克还是希望大家在这里进行一些社交活动,因此在创立之时就划定了45岁这道年龄分界线。在他看来,45岁以上的人不会在此地社交,他们往往住几天就走,因为还惦记着回去养家糊口,这样的人住旅社或者客栈和住这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同样的,这里也不接纳那些一天班都没有上过就直接躺平的年轻人,因为他们的观念和卢柏克的初衷存在巨大的差异。他鼓励那些有相似经历的人彼此慰藉,携手走一段疗愈的旅程,然后更好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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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柏克的“青年养老院”地处西双版纳,就像其他热门旅游地一样,这里分旺季和淡季,而住宿的定价也跟随旺季和淡季起伏。最便宜的大床房月租是1680元/间,带阳台的标准间和套房贵一些,为2280元/间。但如果旺季入住,价格根据市场行情会有一定调整。

综合来看,每年有一半时间,这里是处于满员状态。多数人住一周到半个月,也有住得久的,三个月、半年的都有。

大家离开后经常还会在群里保持联系,卢柏克观察到,绝大部分人回去以后继续过着原本的生活,但是心态调整得更好。“他们懂得更好地去经营自己的社交圈子,在人情世故方面也会处理得比之前更好。”

按照卢柏克的人群划分,网友“张不凡”是属于去“青年养老院”疗愈的那类人。

前一段时间辞职后,他给自己放了一段时间假,去不同的地方短期旅居。他告诉我们,自己此前从事管理工作,平时的压力并不算太大。辞职只是因为单纯不想上班,更不喜欢这份工作。

10月底,结束了川西之旅后,“张不凡”从成都飞往西双版纳,入住了“问巢·青年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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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里住了10天,它们可以被简单地总结如下:

第一天——抵达,吃烤串,喝啤酒。

第二天——去“青年养老院”边上大爷摆的菜摊,买点菜,烧菜做饭,和隔壁邻居大哥一起吃。看了一天电视。

第三天——晒被子,中午做了豪华版泡面,晚上吃了老干妈炒饭,好吃极了。

三天以后,他的心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纯粹吃和睡的生活毕竟有些无聊。

于是第四天——给自己报了个基诺山徒步。

第五天——去市里剪了两个月没剪的头发,逛了夜市,和大爷大妈一起蹦了傣迪(傣族迪斯科)。

第六天——骑小电驴去农贸市场买水果,打车去市里喝了两杯威士忌特调,逛了当地人喜欢的江边夜市。

第七天——看韩剧,被吊起了部队锅的瘾,美团上买了菜和调味品自制部队锅。

第八天——睡到下午三点,中午吃饺子,晚上吃烧烤喝啤酒。

第九天——“躺尸”一天。

第十天——退房,去大理咯。

“好或者坏,靠你的心态去决定。”回顾自己在“青年养老院”里生活的这段时间时“张不凡”说,“总之,想去的地方体验过了,而不再仅仅是听说过。”

“我今年28岁,想给未来的自己留点值得纪念的记忆。不知道10年以后的自己看到这10天的记录,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我能回答的是,我现在觉得这件事非常有意义,也很酷。”

他在这10天里也认真反思了一下的人生,

“虽然不用上班做什么都很快乐,但真的不可以现在就躺平。因为会有罪恶感,趁年轻还是要加倍努力一些。”

离开“青年养老院”后,“张不凡”又接着启程前往大理进行短期旅居。他说,等旅居结束,自己就要回归现实生活了。以后的人生里,恐怕就不太会再有这样的奢侈了。

但是他希望,10年后38岁的自己还可以保持现在对于生活的那份热爱。而这段时间的放飞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抱怨没什么用,面对困难,换一种心态解决就好了。

当上海网友小贺被好奇心驱使,来到位于苏州东山的一家“青年养老院”时,他发现里面住的所有人都是短租。“虽然租金便宜,一周最少只要200元(多人间),而且时间越长价格也越划算,但没有人真的是冲着长期躺平去的。大家都和我一样,为了喘口气,放松一下。”

小贺从事互联网行业,前阵子他所在的公司经历了裁员和降薪的调整,对自己多少造成一些影响。“所以就想找个周末找个地方躺平,“什么都不去想。”

小贺在“青年养老院”里住了两天一夜,所有花销加在一起是200多元。“坐了快艇、放了烟花、看了落日、在老年活动中心玩了跷跷板,还在中元节的晚上夜爬看了星星。大家一起学唱一首歌,一起做饭喝酒……原来两天一夜可以做好多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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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上海以后,小贺总结了“青年养老院”和普通民宿的区别。在他看来,所谓的“青年养老院”其实更像升级版的民宿。相比普通民宿,这里不仅对入住的人群有年龄上的限制,而且会突出一些文化上的属性。

“民宿的客户多元不会设限,但‘青年养老院’会有一个圈层的限制。最突出的是年龄层的限制,仅对90后开放。隐性的圈层则涉及到你的兴趣爱好和生活观念。我的整体感受非常舒服,因为我认同和喜欢那里文化。”小贺说,

“院长喜欢摇滚和民谣,墙上和桌子上都是历年的音乐节海报。谁能想象在落日黄昏的太湖边上,几个人放着烟花‘开火车’(注:音乐节现场歌迷的一种仪式)的场面啊!”

小贺自认是一个四平八稳的人,晚上喝着小酒听大家讲述各自的人生经历,他暗暗羡慕,“都是我向往却不敢做的。”

比如带着两条狗狗来短租的那个女生,在南通经营虾养殖的生意。一路上靠自己打拼走来,年纪轻轻却吃了很多苦,是一段十分励志的经历。

又或者院长大钊,“他曾经骑摩托穿藏,在旅程中摩托车坏了,就直接把车送给当地人了。后来,冥冥中如有神助,摩托经历了辗转又被送回他手里,所以这辆摩托后来就一直停在他的小院里。”

“虽说嘴里喊着争取早日退休,但是大家都在用心生活着啊!”小贺感慨道。

211硕士毕业的“青年养老院”院长大钊,从上海来到东山定居。于东山寺边上,搞定500平方米的独栋院落。辟出两个六人间,一个四人间,两个单间大床房和一个标间双床房。

这里的年龄限制比卢柏克定的更严苛,大钊提出,只接待35岁以下的年轻人。因为这个年龄限制,他在网上遭到了一些人的炮轰。因为有“年龄歧视”之嫌,从而戳中了当下一部分人脆弱的神经,但他愿意为自己立下的规矩付出一些代价。

他认为,如果年龄的区间更小,大家的价值观也将更趋一致,这样才能聊到一起,玩到一起。

这样的经营理念无疑也很符合90后创业者的态度:要赚钱,但更要高高兴兴地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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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期间,一对年轻夫妇住进了大钊的“青年养老院”。待假期结束后,他们作出决定,搬来东山和大钊做邻居。但绝大多数人就像小贺一样把这里当成一个充电站,过上一个周末,充满了电,可以更有勇气重新回归现实生活。

“‘青年养老院’并不是指真正的养老,”大钊解释,“而是让江浙沪的朋友们把心态放好,让生活节奏慢下来,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想想自我,想想人生。”

从卢柏克一年前开出第一家“青年养老院”至今,据保守统计,全国各地已经冒出了一两百家“青年养老院”。这原本是一条小型赛道,短时间内众人纷纷下场,难免导致诸多乱象的产生。

“它正儿八经不是一个赚钱的项目,房子本身的租金和十几间房的运营成本其实很高。每个月如果按照收入三四万元来算,你一年倾尽全力去经营,也就挣个三四十万,还有两三个人去分,那确实是赚不到什么钱。”

因此他觉得,这只能作为一项副业去投入。

但在如今的网络上,“青年养老院”被打造成一个稳赚不赔的神话,有博主甚至用上了“血赚”两个字。“不能说这样宣传的人一定是为了骗钱,但多少是为了搞点噱头在网上吸引流量。”

“其中肯定也有割韭菜的人,成天鼓吹这项目有多赚钱,使得很多什么都不懂的人跟风投入进来做这件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干的。你有没有经验和资源,这些都很重要。”

卢柏克以自己社交平台上某个粉丝的实际遭遇为例,“他也是想入股某个‘青年养老院’,交完定金以后反悔了再找那个负责人退,结果不给退了。人家说是咨询费,虽然说一两千元数目不大,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有网友表示,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骗局。“给你提供经营权,采取提成模式,但是你得给19999元的入会费。”网友“红汤拿铁”说,“但问他们准备在哪里选址,一直也说不出来。”

“其实也不是说收加盟费或者咨询费就一定是个坑,不过这就需要你擦亮眼睛自己去评判。”卢柏克说,“一是对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二是他们能为你提供什么样的条件。如果认可这种加盟的形式,那就是你们双方之间的事了。”

但总的来说,他对“青年养老院”的大规模复制感到担忧,“等到这波流量过去了,可能生存都难,还想什么挣钱?”他建议那些一头热想着入场的人先问问自己,“你们具备了哪些可以长久开下去的条件?”

卢柏克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这个网络时代里转瞬即逝的新鲜事物太多了。但在“青年养老院”的流量过去之前,我们不妨认真看待一下这个问题:它为什么会火起来?在它火的背后反映了年轻人怎样的心态?

作为流量时代的产物,“青年养老院”这个概念非常直接地击中了年轻人的情绪。虽然大多数入住者并非真的打算长期躺平,但他们无疑都感到自己有一种被疗愈的需要,这是促使他们走进“青年养老院”的原因。

根据社会心理学研究者蔡伊扬的观察,自己身边想“养老”的朋友大多做了一份自己不擅长的工作,或在这个过程中找不到自我价值。“他们的问题在于没有办法或不愿意主动接受外界反馈,不能把现实世界跟自己有效地连接起来。”

前养老行业研究者刘一诺也赞同这个观点,“一些年轻人缺乏明确的目标与方向,在与自身理想生活无关的领域中徒劳挣扎,这些‘无效努力’带来的疲惫感,容易让人陷入一种无意义的循环,进而催生想‘躺平’的心态。”

但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现实是,年轻人觉得老年人理所应当是“躺平”的,而真实的养老生活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越来越多退休老人正在积极摆脱“躺平”状态,虽然这种状态对他们来说本该是名正言顺的。他们走入老年大学,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或者乐器;他们成为“跨境游”和“邮轮旅行”大军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有人接受返聘,重返工作岗位,效率依然不熟年轻人;或者参与社区基层的志愿者队伍,无偿为社区居民服务……

老年人以他们的实际行动为年轻人作出了表率,“躺平”并不会带来真正的幸福,幸福在于对于自身价值的无限挖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