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感慨:“经验贬值了。”这是现代文明无法回避的困境。在信息传播愈发便捷的时代,我们已经无需依赖说书人来获取古老或者遥远的经验,但是纷繁复杂的体验同时也遮蔽了感知,让我们难以体会被异质经验俘获的震撼。而刘倩的《别来春半》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经验贫乏的窘境,为读者提供了兼具青春气质和异域风格的阅读感受,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青年作家在跨语际和跨文化的背景下对于文学艺术的思索。
为《别来春半》寻找一种明确的体裁锚定是颇为困难的,这部作品集既包含微小说、特写等虚构形式,又包含大量的非虚构散文和随感,甚至还有一些形式不拘一格的文学评论。如《金陵1947》和《时候》都是哀戚婉转的民国故事,写尽梨园戏子和等不来的心上人之间的言情苦果;而到了《魂断莫里斯》,刘倩的文风又切换为域外风情的文化散文,书写忧伤寂寥的感发抒怀;像《萨尔茨堡游记》《谈兰波》诸篇,则毫无疑问地属于文艺评论,但在写法上还是保留了历史散文的风度,在不经意间偶遇风流人物,又在现实与想象的相互渗透下与之挥手作别。
与《别来春半》在文体上的复杂性相对应,作品内容展现出的作者的创作心理也是相当复杂的。在第一章中,刘倩集中于“华语”和“乡愁”这两个关键词,写下了一系列如“砌下落梅如雪乱”般的古典雅致的文字。《秦淮八艳杂忆》一篇最为典型,全文不过三百字,在叙述和情节上不着痕迹,只余留涓涓细流的抒情,文字优美尚有花间派遗风。王国维评温庭筠的词品,只引一句“画屏金鹧鸪”,转借这一评价来形容《别来春半》文风的精致富丽再合适不过。比起在画屏上用金线勾勒静物,刘倩显然还有一层更深的现实关怀,比如《车站》和《非典型差生》,其实是以青春文学的笔法聚焦青少年的校园伤痛。在后者的结尾中,差生以一种叛逆英雄的姿态来面对自己的通告单,头脑中闪过“真正留名青史的还只能是我”。这是一个文学力量借由少年心性抵达现实的锋芒时刻,虽然没有生产出更为强烈的批判性,但是就青年作家的写作而言,也无需过多苛求。
第二章《跨越国境线的离散》更能贴合刘倩旅美作家的定位,其中展现出的往往是一种出走故国面对异乡的惊诧体验。刘倩的细腻书写为这种体验赋予了一层朦胧的异质感,《旧日的作家》一篇尤为典型。洛夫克拉夫特是知名的恐怖类型小说克苏鲁系列的创始者,他的作品一向以不可名状的恐怖为最大特点,虽然不曾直接描写神话生物的恐怖怪异,但是却通过种种基于氛围和想象的描述来渲染人物的心理压力。刘倩显然是熟知洛夫克拉夫特的技法的,在这篇文章中,她便追溯到克拉夫特创作《克苏鲁的召唤》的前夜。在她笔下的普罗维登斯港口仿佛就要爬出《印斯茅斯的阴霾》中的深潜者,被疾风吹开的窗子后面似乎藏着《埃里奇·赞之曲》中的特鲁宁布拉,刘倩哥特式的文字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恐惧情绪,与洛夫克拉夫特形成了跨越文本的美学共鸣。
而当稳定的离散经验取代了对于国风故事的怀念与初入异国的惊颤,刘倩的文字再次变得平和静谧。从《Valse triste忧伤华尔兹》来看,《别来春半》已经初现脱离青春视角的端倪,曾经的澎湃激情被冷静与克制取代,就如她自己所写的,“在盛大的人生闹剧前”远离喧嚣和繁华,“隔着厚重的戏袍和粉底”。全书篇幅最长的一篇小说《思凡》也出现在这一章,比起第一章中浪漫悱恻但如雪花般脆弱的暧昧故事,刘倩在《思凡》中显然更熟稔于对自己的离散经验加以改造并置之于文学创作中。《思凡》中的异域风格不再仅仅是渲染气氛的些许情调,更转化为小说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与情感的逐级攀升共同构成了文本的双线结构。
最后一章《文学的想象》较之过往小说与非虚构倚仗的生活逻辑,更为直接地转向了对于文学艺术本身的触碰,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部“文艺青年阅读指南”。相比于对小说、音乐等诸种文艺作品作恳切的形式分析,刘倩选择的“评论方式”是与创作者的灵魂相遇。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莫扎特的音符并没有奏响在金色的殿堂,而是跟随着“我”踉踉跄跄的步履与如梦似幻的想象。刘倩以最为具身的经验来带领读者前往异乡去感受艺术,她的《谈杜甫》亦然。偶遇杜甫的梦境没有发生在杜甫笔下再经典不过的茅屋或者庭院,而是在与他的作品气质暗合的一方池塘——池塘所指代的就是刘倩对于杜甫作品的切身感知。这一章的散文式评论显然并不意在还原某个历史真相,而是通过作者自身的经验来为读者创造一个接触文艺作品精义的动人时刻。
青春视角与离散经验极富层次感地构成了《别来春半》的双重旋律,青春的气息是作者洋溢的热情,而身在异域所产生的离散之感又调和了前者,形成某种平静的后调。刘倩以自己的方式作答本雅明的质疑,这位旅美的青年作家为我们带来了别样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遥远的彼岸,也来自作者的内心。
作者:刘天宇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