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 |费多:下潜一百二十七米(节选)

下潜一百二十七米

费  多




潜水表发出蓝幽幽的反光,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引导绳微微晃动,红色的三角标如箭头缓缓坠落。

水下,女儿的面孔像一片叶子在那些光亮中漂浮。

这是任戎戎第一次独自深潜。下水前,那个叫“老狗”的潜水教练问她,真的一个人?那时,他已经放好引导绳。

任戎戎转过头,看着他。

“老狗”摸了摸身边那条拉布拉多。那条狗也严肃地看着她,还摇了摇头。起风了。

“老狗”说,只有回来,才有下一次。

任戎戎想,下一次?女儿呢?

这个洞穴叫“水母天窗”,顶上,蓝天从树木和长草中泄出一个带有锯齿的椭圆形,水从嶙峋的钟乳石上落下。水面蓝中带绿,仿佛一只巨大的眼。

任戎戎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身后,“老狗”在那里喊:记住,为自己。

为我自己?潜水面镜有点紧,任戎戎抬手调整了一下,为了自己我会来这里?

下潜一百二十七米。那是女儿遇难的地方。


那个电话响起的时候,任戎戎正在高尔夫球场。一组四人,她约了当地一个银行行长,还有一个合作伙伴。任戎戎正计划拿市中心的一块地。行长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个女人穿着白色的紧身裤。一路上,任戎戎都在找和行长单独谈话的机会,但是行长一直在那里讲笑话,逗得那个女人直笑。

最后一洞,第十八洞。当时,他们的球都已经上了果岭。行长和那个年轻女人走在球道前面,风中传来零零落落的说笑声。任戎戎的合作伙伴是个胖子,呼哧呼哧喘着。他用肘推了一下任戎戎,小声说,行长今晚要打“第十九洞”了。说完,他吃吃地笑了。这是一句下流话。好多年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任戎戎。

任戎戎皱了下眉头。她掏出手机,发现有十七个未接电话,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此前手机关了静音键。她回了过去,那边传来一个西南口音,带着责备和怒气,说道,我是九顿派出所的警察,任戎戎吗?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叫任晓风?还没等任戎戎说话,那边又说,你女儿出事了。

任戎戎听见空气中一个尖利的、扁扁的声音:我女儿怎么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嘶哑,说,洞潜,溺亡。

任戎戎心怦怦直跳,九顿?这是什么地方?远处的大桥上,一辆卡车正在慢慢驶过。不知道为什么,隔了那么远,任戎戎觉得自己都能听见那种沉闷的震颤。

那三个人已经到了果岭上,正在那里试推杆。任戎戎把球车开得飞快,经过时,她看见他们脸上惊奇而模糊的表情。后来,任戎戎记得自己当时还喊了一句:小费我已经结了。


丈夫失踪的那年,女儿十三岁。那些年,丈夫好像对经营公司失去了兴趣,什么拿地,什么海外债券,去他的。那些日子,只要女儿有假期,他就带着她满世界转,去什么峡湾、雪山还有沙漠。

任戎戎很是不满,开发那么紧,只有她在那里忙来忙去。丈夫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任戎戎一时有些语塞,但是她仍然说,不是这样的。丈夫说,那是哪样的?女儿当时站在客厅里,拉着那个有泰迪熊图案的箱子。黄昏的阳光从落地大窗中照射进来,她的脚下,一片反光的水洼。丈夫说,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任戎戎抱着双臂,扭过头,几乎没听见门是什么时候关上的。

那些日子,女儿还愿意给她展示一些途中的照片。照片中,女儿沿着长草起伏的山脊往上爬,背后,天空如一颗硕大的蓝色之泪。丈夫也会偶尔出现,搂着女儿的肩,在落日的山巅下,用手比画出一个愚蠢的V字。

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看着这些照片,任戎戎在文件上签字的时候,经常戳出好几个洞。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丈夫不告而别。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干过,有时因为公司,有时因为女人。这一次,好多天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

女儿一开始还问爸爸去哪里了。后来,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任戎戎先是敲门,后是踢门,门突然打开,女儿冲了出来,流着泪,鼻孔翕张,像一只小狼一样喊着,都是因为你,任戎戎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女儿愣住了,任戎戎也愣住了。客厅里,丈夫的拖鞋还在那里,灯没有开,那双拖鞋正偷偷地往外走。

那个下雪天,任戎戎从派出所报案出来,看见汽车的尾光下,雪地里裂开了一片橘红色的光芒。

自从父亲消失后,女儿的话越来越少,任戎戎也顾不上,公司的事够她忙的了。实控人消失,可不是一件小事。但是这些,任戎戎都挺过来了。她不是没去找过丈夫,甚至还去过不丹,那些雪山、悬崖上的寺庙。有段时间丈夫总是提起那里,说要出家。对于丈夫那些话,任戎戎表面微笑,内心却不以为然。那些寻找毫无结果,就连丈夫的面容,任戎戎有时都拼凑不起来。转眼几年过去,女儿好像也没有什么异样,谈起学校里的事有说有笑,对于那些同学,还一脸不屑,说他们只想着往上爬。这几乎刺痛了任戎戎,仿佛女儿责备的是她。

丈夫失踪后,任戎戎把女儿的姓改成了自己的。女儿后来去了美国一个州立大学,她总说那个城市有一种雨中皮革的味道。毕业后,她迷上了各种极限运动:徒手攀岩、翼装飞行,又去太平洋追鲸鱼。女儿纹了身,戴了个鼻环,有那么几次,任戎戎把女儿的信用卡给停了,并没有什么效果,她几乎能听见女儿轻蔑的口气,就这?

一开始,社交网络上还有女儿的一些动态,后来,就连这些零星消息也消失了。任戎戎不知道女儿是把她屏蔽了,还是不再更新,“三天可见”的设置下,什么也没有。

然后,就是这件事。


一分钟就可以下潜二十米,而在深水中,每多待一分钟就需要几十倍的减压时长,一次深潜有时会需要十几个小时。

这一次,我需要多少时间?任戎戎想。

头顶上,光线在幽幽地浮动。水中,各种石头的影子交错在一起,如同冷却的星云,在那里慢慢地旋转。

这次的计划是从南洞入,穿过一百二十七米位于那个Y形洞的交接处,然后从北洞出。关于这些“天窗”,当地有很多传说,说那是白犀牛住的地方,那些暗灰色的泡沫就来自白犀牛的呼吸。

九顿“天窗”是一个法国的潜水运动员发现的,最深的洞穴就是“水母天窗”,深度估计有三百多米。这只是猜测,毕竟当前的世界纪录也才二百八十六米。随着纪录不断刷新,加上各种直播,这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当地还举办了潜水节。女儿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她可不像一个凑热闹的人。

对于这个“水母天窗”,一开始认为是H形的,后来“老狗”发现,这是一个Y形的洞穴,因为他下潜得更深。在这里,他还创造过洞潜的亚洲纪录。有段时间,由于洞潜死亡的人数不少,几个潜水队相约着即使创造了深潜纪录也不公布,但那次“老狗”一破纪录,消息就发出来了。据说“老狗”为此还和他的合伙人吵过一架。

“老狗”曾对她说,这是水下的喜马拉雅。那一刻,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一座雪山倒插在水下,那些水流变成一级级阶梯,那些虚空中的台阶,每踩上一步,就会发出声响。

而现在,她正沿着这些台阶一级级而下。

女儿,我来了。


那一次到九顿,先是飞机,后是火车,又租了车,任戎戎这才赶到。她先去了派出所,出来一个年轻警察,好像认识她一样,说,是我给你打的电话。这一次,他没有像电话中那样怒气冲冲,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忙完必要的文书工作,他拿出了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东西。潜水手表、墨镜、还有一个黑色的丝绒袋。

就这些吗?任戎戎问。

那个警察说,就这些。

任戎戎拿起那个黑色的丝绒袋,捏了一下,是个尖锐的东西。她拿出来,一个乳白色的狼牙灯。

那是有一年丈夫带女儿去挪威时买的。一枚狼牙,做成一个小小的灯,轻轻按一下就能发光。当时,女儿还在她面前炫耀过。看着这枚狼牙灯,任戎戎感到胃部一阵灼热,脸却在发冷。她想把它扔掉,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紧紧地握在手里。尖尖的狼牙,剜着手心生疼。

派出所安排了一个人陪她去医院的太平间。打开裹尸袋时,拉链发出尖利的叫声。女儿留着短发,脸惨白,有一些痘印,上面两三道狭长的口子,她的腰间、大腿处还有别的伤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你女儿吧?工作人员问。

任戎戎没吭声。女儿的鼻子笔直高挺,鼻孔却有点向外翻,好像在闻空气中的什么味道。

那个人又问,是吗?任戎戎这才点点头。太平间的冷气嘶嘶地响着,如同一群蛇在那里翻滚。出来时,经过一条幽深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的药水味,外面下了雨,任戎戎看了一眼,走入雨中,听见后面有人喊她。

接着是葬礼、火化、安葬,因为忙碌,任戎戎没觉得自己有多痛苦,每一件事都很具体,等着她做决定。她觉得自己在赶一趟火车,闸门咔哒一响,火车呼啸而过。车窗里,很多张脸挤在那里,女儿的脸也在其中,那表情好像是在惊讶她怎么来了。

死了,有去无回,账目一笔勾销,站台上空无一人,但是因为那张脸,任戎戎又觉得女儿并没有死去:她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没有信号,不方便联系,她还会转车从黑暗中回来,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敲门。

刻碑时,在是否写丈夫名字的时候,任戎戎犹豫了好久。她想得出来会是怎样,黑暗中,他戳着手指,神情抽搐,在那里责问: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女儿的?任戎戎几乎听见自己在反问:你呢,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才是那个留下来的人。石匠等得不耐烦了,问她,还刻不刻?任戎戎说,刻吧。风簌簌地从陵园的那些树上吹过,天空依旧发蓝,暗红的月亮却已经升起。失火的月亮,那些扭曲,那些漩涡。

忙完了这一切,任戎戎才感到那种尖锐的疼痛不断地袭来。那些日子,她会突然在夜里惊醒,然后开始哭,先是小声,好像担心有人听见,哭完又笑。她把那面巨大的镜子从楼上挪到楼下,又从楼下挪到地下室,看见镜子里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她也朝镜子阴阴地笑了一下。衣服摊得到处都是,外套和内衣绞在一起,好像马上要举行一场演出,却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空荡荡的房间坐满观众,每一张面孔都看不清楚。

经朋友介绍,任戎戎参加了一个心理辅导班。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儿子因为脑部肿瘤过世。她记得儿子很多事,比赛、奖杯、才艺表演,那些充满画面感的细节经常赢来一阵阵掌声,直到辅导老师像个指挥家一样挥手示意停下。辅导老师头发花白,脸狭长如一匹老马。他说,想象一下,有一个更高的自己在看着这些,你就不会那么痛苦。这让任戎戎想起,在前去九顿的那个晚上,只有她那辆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行,像一只闪亮的甲壳虫,一场漫天的雨正在落下。

逆光中,女儿摇摇晃晃走来,那么小,像一个玩具,扑到她的怀里。日光温暖,散发着奶香气。后来呢?女儿消失在一片黑暗的幕布上,那些划痕都在,但是所有的事情却连不起来。有一天,任戎戎突然站起,穿过环坐在地板上的人群,再也没有回去。

她开始到酒店开房间,叫男人,都是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陌生的面孔,反复的撞击,耻骨上的疼痛。有一次,当一切结束,看着付完账的手机屏幕,任戎戎觉得一切都不真实,那些呻吟,那些叫喊,一阵阵退去。那个男人盯着那个数字,好像有些不太相信,嘴咧了一下,转身离去。那扇厚厚的门慢慢地自动合上,任戎戎听见他在走廊里吹了声口哨。一股自怜涌上心头,她进入浴室,仰起头,闭上眼。水不断落下,每一滴水都在吮吸着她,啃啮着她,让她又疼又痒。她唱起歌,那些记不起歌词的歌。过了好久,她径直从浴室走出,滴着水,赤裸地站在落地大窗前。远处,整个城市像一个梦从夜色中浮现,纵横交叉的高架桥上,车流像走火的电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九顿。九顿天窗群。水母天窗。


潜水表显示:已经到达水下七十七米。

刚下水时,还能看见外面的光柱,但到了这个深度,只有借助头顶上的两个射灯,才能看见四周的环境。

那些暗红色如割开的石壁,那些灰黑色如鱼鳞的岩石,那些灰白色如鱼骨的石刺,依次闪过。

影子一会儿簇拥,一会儿分离。水流、光线和黑暗。水流有那么多种,直流、弯流、乱流。光线在不同潜水点位的变化。那些丁达尔效应产生的光线,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老狗”教过这些。

没问题的,我没问题的,任戎戎想。

洞穴中那些尖利的岩石,像古生物黑色的牙齿。更深一些的地方,淤泥搅动,水底下泛起一阵混浊的雾。任戎戎小心地避开。耳朵里,各种回声。鱼的声音,水草的声音,还有人声,是女儿在说话吗?

“老狗”对她说过,到了水下,一定要保持专注,心流不能断。心流,任戎戎那时琢磨着这个词,感觉心脏中真有一股电流穿过,一阵震颤。

下潜前,“老狗”说会等她。

任戎戎说,你先回去。

谁知道呢?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蹲下来,摸了摸那条拉布拉多。那条狗凸着眼,带着怀疑的神情,朝她汪汪叫了两声。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1期)


选自《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

原刊责编:徐 畅

本刊责编:朱勇慧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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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多|

  费多,生于湖南,前媒体人。著有诗集《复调》《标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