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回忆]
从2006年起,母亲一直有失眠的情况,具体表现是入睡困难,睡眠质量低,去北医某院住院一个月进行治疗,但失眠问题依旧未得到彻底解决。(就这样持续了六年)
2012年11月,因失眠去到北医某院神经内科就诊,医生建议做脑核磁,首次发现脑海马左侧萎缩。当时母亲的症状主要是失眠和轻度健忘。医生开了胆碱酯酶抑制剂,服用近一年后去宣武医院就诊,当时家人重视程度不够,所以没有认真服药。
2014年9月,到宣武医院参加韩璎教授的“携带APOEε4基因的aMCI患者转化AD差异性的多模态MRI研究”科研课题,每年随访一次量表和磁共振检查,直到2017年12月完成最后一次随访。韩教授在门诊开的药是安理申,后来又开了艾司能,替换安理申,但我们没有让母亲规律服药(因为不愿意承认母亲会患上AD)。
2018年2月我们在某医院做了淀粉样蛋白-PET检查,显示可疑阳性,当时母亲仍旧是失眠和健忘。2018年5月20日宣武医院义诊那天,将2月份检测片子带给韩教授看,教授说可疑阳性就应该按照阳性对待。听到这个结果家里人都挺抵触的,加上在北医某院就诊时好几位专家都说不是阿尔茨海默病(认为可疑阳性不见得就是阳性),于是我们听取了北医某院专家的意见,没有接受规范的抗阿尔茨海默病治疗。
2019年2月来到宣武医院门诊做检查,当时接诊医生怀疑有6、7成的可能性是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 AD),这时母亲的症状有所加重,健忘的表现逐渐明显,已经能被外人发现。9月宣武医院开了美金刚,这个阶段是艾斯能与美金刚同时服用,持续至今。同年12月,北医某院住院治疗失眠,出院诊断上,有“痴呆状态”4个字,医生的嘱咐根本记不住,刚说过的话,过一会儿就忘,那时医生有事必须再和家属说一遍。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认真服药至今(在这之前的用药也一直是断断续续的)。母亲的健忘也逐渐显现,渐渐地连我的生日是哪一天都忘记了。
目前母亲的远期记忆仍在,一些英文仍能记得并且读出,但是短期记忆的情况有点儿糟糕。在家看电视时格外关注字幕及生僻字的写法,担心自己遗忘就在纸上写下大量的生僻字。
有时候说过一件事过一会儿就会再问一遍。有时家中买来的食品,她会问是谁买来的,一会儿再问,如此反复。经常都会问今天是星期几和几号,在陌生商城等路线稍复杂的场所容易迷路。
目前每日服药情况:
艾斯能早晚各1粒(3毫克/粒);
美金刚中午1片(10毫克/片)。
[医生慢谈]
虽然说实话会使人不高兴或者伤心,但是作为医生还是有责任提前告知患者及家属真相,以便早发现、早诊断、早干预、早受益。
目前看来,虽然阿尔茨海默病不可逆转,已经发展到痴呆阶段将无法治愈,然而却是可以预防和治疗的疾病。首先控制危险因素,防发病(AD的一级预防);其次降低淀粉样蛋白聚集(目前国际上已经有多种DMT药物获批)防进展(AD的二级预防),也就是,在只有淀粉样蛋白阳性,尚未触发级联反应之前,降低淀粉样蛋白聚集,就有可能阻断AD病程,防止症状发生、疾病发展。这是AD诊治的最高境界,要达到此境界就需要掌握两大法宝:1. 在人群中通过血AD标记物进行普筛;2.通过主观认知下降(subjective cognitive decline,SCD)的临床特征,来判断哪些人急需进行AD筛查。
美国国立老化研究院-阿尔茨海默病协会(NIA-AA)2011年发表的AD早期诊断标准文章里指出,对于AD危险因素的有效控制,将会降低AD发病率和患病率,推迟个体疾病发生5-10年。
目前的抗淀粉样蛋白药物治疗AD的药物临床试验,招募对象大都是只招募早期的患者,但是,早期的患者能想到去看记忆门诊的人,太少了!来医院的大部分都是已经到了中重度痴呆期的患者,脑细胞死亡已经超过80%,药物赖以起效的靶细胞都已经凋亡,谈何药效?家属一万个不甘心,反复多次询问,怎么就不符合入组条件呢?我们愿意试药,再给一次机会吧?不就是MMSE比要求的低1分吗?再给测一遍吧?作为医生我很想帮助大家,甚至都希望患者能够把MMSE检查题背下来,好多得一分,但是,病情进展到了中度痴呆阶段,真就记不住。我是真的感到很无奈,如果大家能够再早10几年想起来看医生,听医生的话,系统规范治疗,也许会推迟5-10年发病,也许任何临床试验,尤其是抗淀粉样蛋白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临床试验,你们都会有资格入组……
[病历回顾]
该患者的病情有点复杂。以失眠为首发症状,去精神科就诊,被手里拿着榔头的人,只看到了钉子。
我们知道,阿尔茨海默病从淀粉样蛋白开始在大脑皮层沉积,到临床出现客观认知损害(就是轻度认知障碍:mild cognitive impairment, MCI),至少需要15-20年的临床前期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比较敏感者,出现客观认知损害(MCI)之前5-10年会自我感觉记忆力下降,为此很担心(SCD)。所以说,在AD患者“发病”(MCI)前5-10年就应该有记忆力下降的主诉了,只是症状很轻微(very subtle),不容易被常人察觉。
我刚刚检索了我们的科研记录,她是2014年9月27日首次接受我们的神经心理量表检查(虽然当时检查的量表没有现在全)和多模态磁共振检查,还检查了apoe基因,是apoe4/3型。
当时患者68岁,主诉:记忆力下降2年。发病时突然记忆力下降,后又恢复一些,伴有精神行为异常,如妄想。客观检查情景记忆的量表AVLT:延迟回忆和再认都正常。MMSE=29分,MoCA=20(异常),CDR=0.5,很遗憾当时没有检查HAMD、HAMA和GDS,但是从主诉上我们可以看出,患者的情绪问题很严重。
2015年12月16日第一次随访,AVLT延迟回忆正常,再认轻度异常,MMSE=28分,MoCA=22(异常),CDR=0.5,当时也没有检查HAMD、HAMA和GDS;2016年6月14日随访,延迟回忆和再认都正常,MMSE=29分(请注意:MMSE的成绩在波动),MoCA=27(MoCA的成绩在逐年提高!),CDR=0,认知功能客观检查都正常了。表明2014年和2015年的MCI是情绪变化引起的,整体认知功能检查成绩随心情而波动,表现为可逆性的认知下降。
2017年12月5日最后一次随访,延迟回忆和再认均异常,MMSE=27分,MoCA-B=21(异常),这一次开始做的量表比较全,检查了执行功能正常,语言功能正常。HAMD=8分(可能有抑郁),HAMA=4分(没有焦虑),GDS=2分(老年抑郁检查正常),表明2017年时患者的情绪比较稳定,认知改变非情绪所致。患者在2017年的表现,根据Jak和Bondi的MCI神经心理学诊断标准,符合遗忘型轻度认知障碍(aMCI)。
2017年在宣武医院做的科研核磁轴位相显示海马轻度萎缩
2017年在宣武医院做的科研核磁(冠状位)
[病历分析]
让我们来进一步分析一下,按照主观认知下降理论,在进入MCI阶段前5-10年,即2007-2012年开始,该患者就应该进入SCD阶段。事实上,该患者2014年主诉“记忆力下降2年”,因此,该患者实际上是2012年开始有SCD,也就是SCD5年后进入了MCI阶段。只是当时没有引起患者和家属的重视。因为失眠的症状比较严重,注意力都放到了失眠上,而且,失眠的确引起了该患者临床表现为可逆性的MCI。
根据AD临床前期理论,大胆推测,失眠症状应该是从2017年(出现MCI)往前倒推15-20年,即1997-2002年之后开始的。后来与患者的儿子聊天,证实该患者出现失眠的时间在2005年11月,其丈夫突然去世之后。
[2021年随访]
20210513与患者家属的聊天记录
[深入分析]
由此可见,2005年出现的失眠,并非由于其丈夫去世事件导致的。家中的变故,只是诱因,而非病因,真正的病因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病理改变,在大脑内启动了。临床首发症状可以表现为情绪问题(包括失眠)。根据AD临床前期理论推测:1997-2002年开始淀粉样蛋白在脑内沉积,3-8年后,即2005年开始出现失眠,2006年因“失眠”严重在精神科住院治疗。2012年临床检查脑MRI,海马有萎缩,并有了AD诊断的量化指标。2018年检查淀粉样蛋白-PET可疑阳性,有了AD诊断的定性指标,结合临床表现,逐渐加重的记忆力损害6年,apoe4/3型。所以当时对患者家属说,可疑阳性就是阳性。因为结合临床有症状,有情景记忆损害,有AD的定量和定性诊断的标记物,还有散发性AD的高危基因,就算是确诊了。义诊时口头建议开始规范的抗AD治疗。
无奈,我的建议,与患者家属的愿望不一致,故而没被采纳。还因为该患者apoe4/3型,故而进展速度有点快,通常从MCI到轻度痴呆阶段,需要5年左右的时间,但是,该患者只用了2年(2019年12月被诊断“痴呆状态”,由此可见,虽然当时医院对于痴呆的病因,没有定性,但是,定量诊断认为已经达到了痴呆程度),根据患者家属的叙述:“目前(2021年)在陌生商城等路线稍复杂的场所容易迷路”(出现了地点定向障碍,提示已经到了中度痴呆早期阶段)。照此速度发展下去,以后的进展速度会更快……我看了一下患者的用药,虽然治疗AD的两种经典用药目前都用着呢,但是,没有足量给药。我记得这个药量的问题,我跟患者家属沟通过。馒头顶饿,吃一口也达不到营养需求,只是饿不死而已。
抑郁或焦虑与阿尔茨海默病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到底是情绪导致的认知下降,还是阿尔茨海默病以抑郁为首发症状?这个问题在临床工作中经常会遇到。如果是抑郁导致的认知下降,那么是假性痴呆,也就是,认知症状会随着情绪变化而波动,抑郁症状加重,认知症状就加重;抑郁症状好转,认知症状就好转,认知症状是可逆性的。但是,如果抑郁是阿尔茨海默病的首发症状,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经过规范治疗后,抑郁症状会改善,但是认知症状不但不会改善,还会随着时间流失而逐渐加重。 该患者的病情比较复杂,两者同时存在。一度治好了抑郁,但是AD没有治好。 抑郁既是AD的首发症状,又是AD的伴随症状。
有经验的医生,首诊老年首发的抑郁,要多想到一些可能性,如果是抑郁引起记忆下降的主诉,那么抑郁症状应该很重;否则,不能只看到抑郁。还要想到抑郁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病的首发症状。精神科医生,对于AD临床前期的患者,没有客观症状时,只想到了抑郁,情有可原。我现在能想到AD临床前期,是因为我对这个患者进行了为期4年的随访,包括每年一次的神经心理量表检查。对于早期AD患者的诊断,最重要的就是随访,看动态发展趋势。如果没有连续4年的随访,我也分析不出来患者病情的来龙去脉。加上最近几年出门诊时,经常可以遇到在外地看了几年的老年抑郁患者,已经痴呆了才找到我。临床经验都是在失败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后还不长记性,还要为自己的失败找各种借口,那就没法进步了。我今天把这个病历写出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告诉我的学生们,毕业后,走上了临床岗位,看到类似病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时间就是大脑,不要痛失早期诊治的最佳“时间窗”。
[2024年随访]
[感悟]
如果只看病(永远只有基线期)不随访,那么医术进步、早期精准诊断就是天方夜谭。国外病人数量没有我们多,为什么某些重要的指南是他们制定的,而不是我们?我想其中部分原因就是他们看得更细致、有随访,患者看病也不求一劳永逸,会配合医生进行随访,给医生多了解病情、动态观察病情的机会。
了解疾病的全病程,而不是熊瞎子掰苞米,掰一个扔一个,最后攥在手里的永远只有一个,看了再多的病人,也是相当于一个。因为医生不随访,就不知道根据你当初的判断与治疗,效果如何,医术就很难进步。所以,患者即使是为了自身和后代的利益,要尽快提高医生的医术,也要坚持在同一个医生处多次、长期随访,尤其是不急的慢性病用药后,更要自觉反馈给医生用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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